秦淮河畔的杀机尚未解除,千里之外的松江府(今上海),一场由“奇技淫巧”引发的经济风暴,正悄然席卷着这座大明的棉纺重镇。
松江府,华亭县郊外。
一座崭新的工坊矗立在河畔,巨大的水轮在河水的冲击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嘎吱”声。这声音,在工坊主人沈廷扬听来,简直是世间最美妙的乐章。但此刻,他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反而眉头紧锁,盯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棉布。
“沈老板,您看这……”工坊管事老赵搓着手,一脸愁容,“这‘水转大纺车’……它……它也太能干了!这才几天功夫,库房都快堆满了!可市面上……没人敢收咱们的布啊!”
沈廷扬拿起一匹布。布匹细密均匀,色泽洁白,手感柔韧,远胜市面上常见的土布。这正是他按照信王殿下提供的图纸,集合能工巧匠,耗费巨资打造出的“水力纺纱机”的杰作。这机器利用水力驱动,能同时纺出数十根纱线,效率是传统手摇纺车的数十倍!成本更是低得惊人。
“没人敢收?”沈廷扬冷笑一声,手指用力摩挲着光滑的布面,“不是没人敢收,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卖!”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远处,几艘悬挂着“徐记”、“顾记”旗号的货船正慢悠悠地驶过,船工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仿佛对岸上那座轰鸣的工坊视而不见。徐、顾两家,是松江府乃至整个江南都排得上号的棉布巨商,背后站着的是盘根错节的东林党势力。他们垄断了松江布大半的原料收购、纺织和销售渠道,向来是说一不二。
沈廷扬的“水力坊”一开工,凭借低廉的价格和优良的品质,瞬间就抢走了大批订单。原本一匹松江细布要卖一两二钱银子,沈廷扬直接定价八钱!这简直是往徐、顾两家的心窝子上捅刀子,还顺便撒了把盐。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沈廷扬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帮蠹虫,自己不思进取,还不许别人用新法子?想用老一套压死我?做梦!”
他转身对老赵吩咐道:“老赵,传我的话:第一,工坊三班倒,机器不停!给我继续纺!库房堆不下,就搭棚子!第二,派人去江北、湖广、甚至更远的川蜀,找那些小布商、行脚商,告诉他们,我们‘沈记’的布,量大管饱,价格只有市面六成!先付三成定金,货到再付清!第三,让咱们的伙计嘴巴都严实点,特别是水力机的构造,谁敢泄露半个字,家法伺候!”
“六……六成?”老赵倒吸一口凉气,“沈老板,这……这连本钱都……”
“照做!”沈廷扬斩钉截铁,“亏本也要卖!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松江布,不是只有他徐家顾家能卖!我要让这‘棉纺飓风’,刮遍大江南北!”
“是!”老赵一咬牙,领命而去。他知道自家老板背后站着谁,更知道那位的能力。拼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
“松江新出‘沈记布’,价廉物美,只要市价六成!”
“先付三成定金,货到付款!量大从优!”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无数原本被徐、顾两家压得喘不过气的小布商、行脚商,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华亭县。沈记工坊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库房里的布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换回来的是沉甸甸的银子和一摞摞的订货契书。
松江府城的徐府和顾府,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混账!混账东西!”徐家家主徐有庆,一个保养得宜、面皮白净的中年胖子,此刻正气得浑身肥肉乱颤,将一只上好的青花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沈廷扬!一个靠走私起家的海寇泥腿子!也敢在松江地界撒野?六成?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徐兄息怒。”顾家家主顾宪成(与东林领袖同名同姓,非本人,乃其族侄),相对沉稳些,但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这沈廷扬背后,怕是有高人指点。他那‘水转大纺车’,绝非寻常工匠能造出。还有他那不计成本的倾销……这手笔,不像商贾所为,倒像是……背后有只大手在推!”
“高人?大手?”徐有庆冷笑,“管他是谁!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在松江府这一亩三分地,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他沈廷扬坏了规矩,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徐兄的意思是……”
“哼!”徐有庆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不是能纺吗?我让他纺不成!顾兄,你府上二爷不是在应天府衙当通判吗?还有李御史(东林党背景),不正是都察院派在江南的巡按?咱们这样……”
几日后。
华亭县衙的衙役,在一名师爷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入了沈记工坊。领头的班头鼻孔朝天,抖开一张盖着大红官印的公文:
“奉府尊大人钧令!查沈记工坊,私设奇巧淫器,扰乱市价,败坏商道!更兼其用水力驱动,有违天道,恐引河神震怒,祸及乡里!着即查封工坊,没收所有‘妖器’及所产布匹!坊主沈廷扬,押回县衙问话!”
工坊内的工匠们顿时慌了神,机器轰鸣声戛然而止。老赵急得满头大汗,上前辩解:“官爷!官爷明鉴啊!我们这机器是省力省工的好东西,纺出的布又便宜又好,百姓受益,怎……怎就成了妖器了?”
“省力省工?”那师爷阴阳怪气地接口,“哼!我看是妖法惑众!那么多纺娘靠着手艺吃饭,你们弄出这妖怪机器,让她们喝西北风去?这不是扰乱民生是什么?还有这水车,日夜轰鸣,惊扰河神,若是引来水患,你们担待得起吗?来人!给我封!把那些妖器都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