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一声短促、惊恐到变调的抽气声猛地从沈廷扬喉咙里挤了出来!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那因为极度震惊而张开的、能塞进一个鸡蛋的嘴巴,甚至额角那颗刚冒头的小痘痘,都清晰得毫发毕现!每一根胡须,每一条皱纹,都像被最严厉的画师用最细的笔狠狠勾勒出来,纤毫毕现,无处遁形!这根本不是照镜子,这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扒下来,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细看!
太清晰了!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沈廷扬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毫无保留地看清自己的脸!那是一种近乎赤裸的、被完全暴露的恐慌!他从未想过自己眼角的皱纹如此之深,额头的油光如此之亮!这冲击力,比第一次在海上遭遇飓风还要可怕!
“妖……妖法?!”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咆哮。巨大的震惊和生理性的恐惧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手一哆嗦,那面价值连城的“水月镜”脱手而出!
“哎哟!”朱由检惊呼一声,小脸都吓白了。这镜子摔了,他的锡和汞可就白瞎了!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方正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瞬间滑步上前,手臂闪电般探出,在那面镜子即将亲吻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地将其捞在了手中!动作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
“沈掌柜!小心!”方正化稳住身形,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惊魂未定的沈廷扬。
“哐当!”沈廷扬自己却因为惊吓过度,猛地起身后退,腿弯狠狠撞在了身后沉重的紫檀木小几上!小几被他撞得一歪,上面那坛珍贵的“神仙倒”水晶瓶晃了几晃,险险地没掉下来,但几上的茶盏却遭了殃,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茶水四溅。
书房里顿时一片狼藉。
沈廷扬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又看看方正化手中完好无损的宝镜,再对上小信王那张写满“你至于吗”的错愕小脸,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草……草民该死!草民失仪!惊扰王爷!罪该万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羞愤、恐惧、后怕交织在一起,让他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钻进去!纵横海疆半生,竟在个十岁娃娃面前如此失态,简直是奇耻大辱!
朱由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点懵。看着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沈廷扬,再看看方正化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再瞅瞅地上那摊碎瓷片和水渍……他忽然觉得这场面,有种荒诞的滑稽感。
“噗……”朱由检一个没忍住,小嘴一咧,笑出了声。清脆的童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响亮。
这一笑,让沈廷扬更是无地自容,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一动不敢动。
“好了好了,沈掌柜快起来吧。”朱由检努力憋着笑,小肩膀一耸一耸的,“一面镜子而已,瞧把你吓的。孤恕你无罪。”他示意方正化把沈廷扬扶起来。
沈廷扬被方正化半扶半拽地拉起来,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和浓重的羞愧,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小脸,试图挽回一点王爷的威严:“沈掌柜不必介怀。此镜初现于世,常人初见,震撼失态,也在情理之中。孤第一次……嗯,第一次命人制出此镜时,反应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这倒没完全说谎,第一次看到实验室做出来的清晰银镜,他也啧啧称奇了好久。
沈廷扬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好受了那么一丝丝,但依旧尴尬得不行,只能连连拱手:“王爷宽宏大量,草民感激涕零!草民……草民实在是孤陋寡闻,让王爷见笑了。”
“无妨。”朱由检摆摆手,决定跳过这个让双方都尴尬的话题,“说正事。此番海贸打开局面,沈掌柜居功至伟。孤欲以此为本,建一条稳固的财源与物资通道,沈掌柜可愿为孤执掌此事?”
沈廷扬精神猛地一振!之前的尴尬羞愤瞬间被巨大的机遇感冲淡!执掌信王的秘密海贸?这背后代表的权势、财富和靠山……他立刻挺直腰板,斩钉截铁:“草民沈廷扬,愿为王爷效死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很好。”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后续,孤工坊会源源不断提供新货。琉璃镜、神仙倒、香胰只是开始。还会有更清澈的琉璃器皿,更绚丽的琉璃彩盏,乃至……其他你想都想不到的‘新奇’之物。”他小手指了指方正化刚放回桌上的“水月镜”,“此等‘御用’级别的精品,亦可少量供给海外最顶尖的豪商或王族,价,由你来定。”
沈廷扬听得心潮澎湃,眼前仿佛有无数的金银在闪耀!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庞大的海贸帝国顶端的景象!
“不过……”朱由检话锋一转,小脸上的笑容收敛,变得严肃起来,“孤要的,不仅仅是银子。”
沈廷扬心中一凛,恭敬道:“请王爷示下!”
“硝石!硫磺!越多越好!品质要上乘!”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铜料、锡料、铅料,凡工坊所需之矿产原料,皆在采购之列!还有……海外诸国新出的火器图纸、器械图谱、格物书籍,凡有新奇之处,不拘价格,给孤弄回来!”
“草民明白!”沈廷扬立刻应道,“南洋暹罗、真腊等地盛产优质硝石,草民立刻着手打通关节,建立稳定渠道!硫磺、铜料,亦不愁来源。至于西夷的书籍图纸……”他略一沉吟,眼中闪过商人的精明,“澳门濠镜的佛郎机人(葡萄牙人)、还有在澎湖一带蠢蠢欲动的红毛夷(荷兰人),他们船上,或许就有王爷所需之物!草民定当设法!”
“红毛夷?”朱由检的小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这个称呼勾起了他模糊的历史记忆,似乎不是什么好鸟。
“正是。”沈廷扬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凝重,“据草民手下船队回报,近月来,红毛夷的大型夹板战船在澎湖、闽浙外海游弋频繁,其船坚炮利,气焰嚣张,似有强占我大明海疆、垄断商路之意!其船队首领名唤雷尔生(elis Reyersen),凶悍异常。草民有几条往东番(台湾)的货船,已被其强行拦截盘剥过数次了!损失不小!”
沈廷扬的语气里带着愤懑和忧虑。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商船,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东亚海域的霸主级存在。
船坚炮利?强占海疆?
朱由检的小脸彻底沉了下来,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击的节奏变得又快又急。刚凿开的聚宝盆,外面就蹲了头想抢食的恶狼?这怎么能忍!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沈廷扬看着上首沉默不语、小脸紧绷的信王殿下,心里也打起了鼓。荷兰人可不是好相处的,王爷他……一个深宫少年,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方正化无声地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片刻后,他转身回来,手中多了一个密封的小竹筒,径直走到朱由检身边,低声道:“殿下,李镇抚使急报。”
朱由检接过竹筒,拧开蜡封,抽出一卷薄薄的纸。他展开,目光飞快扫过。
沈廷扬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只见小信王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竟猛地迸射出两道极其锐利、带着冰冷寒意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沈廷扬几乎以为是错觉。
朱由检将纸条在掌心揉成一团,攥紧。他抬起眼,看向沈廷扬,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却让见惯了风浪的沈廷扬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沈掌柜,”朱由检的声音依旧清亮,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你方才说,那红毛夷的头目,叫雷尔生?在澎湖一带,很嚣张?”
“是…是的,王爷。”沈廷扬被朱由检这瞬间的气势变化弄得有些发懵。
“很好。”朱由检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一抹与他年龄极度违和的、近乎冷酷的玩味,“你先去处理硝石和货物的事。至于这些红毛夷……”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阴沉下来的天色,嘴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带着铁锈味的弧度。
“他们既然喜欢在海上耀武扬威,想必,也很乐意尝尝……被‘神仙’请去‘做客’的滋味吧?”
沈廷扬浑身一震,愕然抬头。做客?神仙?
他还没来得及细品这句话里蕴含的恐怖意味,就见小信王已经跳下椅子,背着手,迈着与他那稚嫩身形极不相称的沉稳步伐,走到了窗边。窗纸透进来的昏暗光线,将他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朱由检将手中那个被汗水浸得微潮的纸团,随手丢进了角落的炭盆里。微弱的火苗舔舐上去,纸张迅速蜷曲、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