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高公退隐(1 / 2)

景琰对林夙动用暗卫监视的决定,如同在两人之间埋下了一根无形的刺。这根刺不显于外,却时刻提醒着景琰那日渐增长的猜疑,以及林夙那看似恭顺实则疏离的态度。朝堂之上,因吴骏事件而微妙起来的氛围尚未散去,新的波澜又即将掀起。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相较于往日,更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景琰高坐龙椅,目光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百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低垂眼帘下隐藏的种种心思——对新政的抗拒,对东厂权势的恐惧,以及对帝王与权宦之间关系的揣测。

例行政务奏对完毕,就在司礼监随堂太监准备宣布退朝之际,一个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陛下,老奴有本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文官班列最前方侧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公公,手持象牙笏板,缓步出列。他身着象征内官最高品级的绯色蟒袍,面容白净丰润,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高公公有本,但奏无妨。”景琰微微颔首。他对这位侍奉两朝、在夺嫡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的老太监,始终存有几分敬重。

高公公深深一揖,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陛下,老奴蒙先帝与陛下信重,执掌司礼监多年,如今已年迈体衰,精力不济,常感力不从心,恐贻误国事,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准老奴致仕归乡,颐养天年。”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高公公虽年事已高,但一直以来精神矍铄,处理司礼监事务井井有条,从未流露出退意。此刻突然在朝会上公然请辞,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一时间,殿内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站在武官班列后方,同样身着绯色宦官服饰,却低调垂首的林夙身上。高公公退下,这司礼监掌印之位空悬,谁是最可能的接任者,不言而喻。

景琰也是微微一怔,他料到高公公有退隐之心,却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在此时、在此地,以如此正式的方式提出。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高公公劳苦功高,乃两朝元老,朕与朝廷倚重甚深。如今虽春秋已高,然精神尚健,何故急于求去?”

高公公再次躬身,语气恳切:“陛下隆恩,老奴感激涕零。然则司礼监乃内廷枢机,关乎政令畅通,责任重大。老奴近年来确感精力日衰,处理繁剧政务已渐觉吃力。为免因老朽之躯延误朝廷机要,损及陛下圣明,故斗胆恳请骸骨,望陛下恩准。”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将自己放在了为国为民、不恋权位的位置上,让人挑不出错处。

景琰看着下方白发苍苍的老者,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高公公的退隐,意味着内廷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他必须直面林夙的安置问题。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林夙,只见他依旧低着头,仿佛高公公的请辞与他毫无干系,那平静无波的样子,让景琰心中那根刺又隐隐作痛起来。

“高公公心意已决,朕若强留,反倒不美。”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准卿所奏。”

“老奴,谢陛下隆恩!”高公公深深叩首。

“卿侍奉两朝,功在社稷。朕特赐卿黄金千两,京郊庄园一座,准卿荣归故里,安享晚年。一应仪仗、待遇,皆按最高规格。”景琰给予了这位老臣极高的荣宠。

“陛下天恩,老臣……感激不尽!”高公公声音微带哽咽,再次叩谢。

然而,他并未立刻退下,而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陛下,老奴临去之前,尚有一事,不得不言。司礼监掌印一职,关系重大,不可一日空缺。老奴斗胆举荐一人,此人虽年轻,然才干出众,忠心可鉴,于陛下登基更有定鼎之功。便是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林夙,林公公。”

果然!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高公公亲口在朝堂之上举荐林夙时,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文官队列中,不少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高公公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异样的目光,继续陈述理由:“林公公聪慧机敏,通晓政务,更兼对陛下忠心耿耿,多年来兢兢业业,屡立奇功。由他接掌司礼监,必能延续内廷稳定,更好地辅佐陛下处理机要。老奴以为,此乃目前最合适之人选,望陛下明察。”

他将林夙的才干和功劳摆在明处,尤其是“定鼎之功”四字,更是重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提醒着众人,没有林夙,或许就没有景琰的今日。这番举荐,可谓分量极重。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景琰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是顺水推舟,立刻任命林夙?还是……

景琰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沉。他看向林夙:“林夙,高公公举荐于你,你意下如何?”

林夙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平稳无波:“奴才惶恐。高公公过誉,奴才年轻识浅,德薄能鲜,岂敢担此重任?司礼监掌印之位,关乎国本,当由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之前辈执掌为宜。奴才愿依旧在秉笔之位,为陛下效力,已感天恩浩荡,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这番谦辞,亦是标准流程。但景琰却敏锐地捕捉到,林夙的语气中,除了惯有的恭敬,似乎还多了一丝……心不在焉?仿佛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飞到了那尘封的丙字库,飞到了那可能隐藏在禁库深处的秘密上。

这种认知,让景琰心中刚刚因高公公举荐而升起的一丝权衡,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一个心思已经不完全放在朝政、甚至可能藏着掖着秘密的司礼监掌印,是他需要的吗?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转向文武百官:“诸卿以为如何?”

短暂的寂静之后,御史队列中,一位姓王的言官立刻出列,高声反对:“陛下!臣以为不妥!司礼监掌印,位同内相,权柄过重。林公公虽有微功,然其身为内宦,年资尚浅,且提督东厂,已显威权过盛。若再执掌司礼监,则内廷权柄尽归一人之手,恐非国家之福!历朝历代,宦官专权之祸,犹在眼前!望陛下三思!”

“王大人所言极是!”另一位官员附和道,“林公公行事,未免过于酷烈。东厂设立以来,缉拿朝臣,罗织罪名,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若使其再掌批红之权,臣等恐言路闭塞,正气不彰!”

反对的声音如同预料般响起,主要集中在林夙的宦官身份、年轻资历以及东厂的酷烈手段上。

但也有支持的声音。柳文渊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用人当唯才是举。林公公之才,陛下深知。其在东宫时便多献良策,于陛下登基更是功不可没。如今新政初行,正需雷厉风行、勇于任事之人。高公公举荐林公公,正是出于公心,为朝廷选贤任能。至于所谓宦官专权之虑,臣以为,关键在于陛下之驾驭,而非因人废才。”

杜衡也微微躬身:“陛下,司礼监需处理大量政务文书,非精明强干、熟知朝局者不能胜任。林公公于此道,确有过人之处。且其忠于陛下,天下皆知。臣附议高公公之荐。”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在朝堂上交锋,景琰默默听着,心中天平却在不断摇摆。他需要林夙的才能和忠诚来推行新政、压制反对势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林夙近日来的变化,那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秘密行动,以及那日益膨胀的、让他感到不安的东厂权力,都让他无法轻易做出决定。

更重要的是,那关于林家旧案的疑云,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信任根基上。在弄清楚林夙到底在查什么、以及那真相可能带来什么影响之前,他不能将内廷最高的权柄,毫无保留地交到林夙手中。

争论稍歇,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于御座之上。

景琰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他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林夙,又看了看垂手而立的高公公,最后望向满朝文武,声音沉稳地开口:

“高公公举荐之功,朕心甚慰。林夙之才,朕亦深知。”他先肯定了双方,随即话锋一转,“然则,司礼监掌印一职,确如诸卿所言,关系重大,不可不慎。林夙年资尚浅,骤登高位,恐难服众。且其已提督东厂,事务繁剧,不宜再加重担。”

此言一出,支持林夙的柳文渊、杜衡等人面露失望,而反对的官员则暗暗松了口气。

林夙跪在下方,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

景琰继续道:“故而,司礼监掌印一职,暂且由秉笔太监共同协理,一应政务,仍按旧例呈报于朕。林夙仍任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用心办差,不得有误。”

这是一个典型的平衡之术。既没有完全拒绝高公公的举荐,肯定了林夙的地位和权力(他本就掌司礼监事务),又没有正式给予其名分,留下了转圜和制衡的余地。同时,也暂时安抚了那些反对的朝臣。

“陛下圣明!”反对的官员们齐声颂扬。

柳文渊和杜衡对视一眼,也只好躬身道:“陛下圣裁。”

高公公面色如常,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躬身道:“老奴谨遵陛下旨意。”

景琰的目光最后落在林夙身上:“林夙,朕之意,你可明白?”

林夙深深叩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奴才……明白。谢陛下隆恩。奴才定当竭尽全力,办好陛下交代的每一件差事,不负陛下信重。”

他的回答,依旧完美得挑不出错处。但景琰却觉得,那“明白”二字,似乎格外沉重。而他强调“办好陛下交代的每一件差事”,是否也在无形中划下了界限——只办交代的,不办未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