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帝相之隙(1 / 2)

吴骏事件最终以罚俸思过草草收场,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却悄然改变了深潭之下的水流与格局。

养心殿内,景琰批阅着奏折,朱笔悬停,心思却难以完全集中。案头堆积的,除了日常政务,还有几份新的弹劾奏章,目标依旧直指林夙与东厂,言辞虽较之前谨慎,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更深——不再仅仅是攻讦宦官干政,更隐隐指向“权柄下移,纲纪独断”。他知道,这是那日他与林夙争执、最终对吴骏网开一面的后果。一些嗅觉灵敏的朝臣,似乎从中窥见了帝王对权宦的微妙制衡,试探的触角便又小心翼翼地伸了出来。

这种被臣子揣度、甚至被无形中利用来制衡林夙的感觉,让景琰很不舒服。他需要林夙这把刀,需要东厂这双眼睛,但当这刀锋过于锐利,这眼睛无所不在时,执刀人与被窥视者的不适感便与日俱增。那日林夙跪在殿中,眼神执拗甚至带着一丝悲愤质问他的模样,时常在他脑海中闪现。“饮鸩止渴”四个字,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致命,却时时带来隐痛。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殿内烛火摇曳,将他孤身坐在龙椅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更显寂寥。高公公已荣休,如今能在深夜伴驾、商议机要的,似乎只剩下林夙。可那日的争执之后,两人虽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君臣奏对,公事公办,但某些东西,确确实实不同了。林夙依旧恭敬,汇报条理清晰,建议精准,却少了几分过去的熨帖与…温度。仿佛一层无形的薄冰,隔在了两人之间。

“陛下,”近侍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林公公求见,说是有两淮急报。”

景琰精神一振,立刻道:“宣。”

林夙快步走入殿内,依旧是一身暗色宦官服饰,身形清瘦,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常,甚至…比以往更沉静了几分,沉静得让人看不透。

“奴才参见陛下。”他行礼如仪。

“免礼。两淮情况如何?可有孙铭的消息?”景琰迫不及待地问。

林夙双手呈上一份密报:“陛下,东厂安插在淮州的人冒死送出消息,孙铭孙大人……还活着。”

景琰猛地站起身:“当真?人在何处?情况如何?”

“据报,孙大人当日虽中伏失散,但被几名忠心亲卫拼死救出,藏匿于落雁峡附近的山民家中,身受重伤,幸得山民草药救治,保住了性命。只是……”林夙顿了顿,声音平稳无波,“消息传出不易,目前仅知其大致方位,具体藏身之处尚未确定,且搜寻的不仅是东厂的人,还有……不明身份的杀手也在那一带活动,意图灭口。”

景琰的心沉了下去。活着,却依旧危机四伏。“立刻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孙铭,将他安全带回京城!”

“奴才已下令增派得力人手前往,并命当地暗线全力配合。”林夙应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几分,“陛下,此外,密报中还提及一事,关乎两淮乱局根源。”

“讲。”

“据线人称,两淮盐商之所以如此猖獗,敢于伏击钦差,除了自身势力盘根错节,以及可能与地方官员、甚至…军中败类勾结外,”林夙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景琰,“其背后,似乎还有来自京城的影子。”

景琰瞳孔微缩:“京城?是谁?”

“线索尚不明确,线人层级较低,只隐约听到‘京里来的大人物’、‘宫里也有人’等模糊字眼,无法确定具体指向。”林夙垂下眼帘,“但结合此前对方能精准掌握孙大人行程,调动疑似经受过训练的死士进行伏击,奴才以为,此线索不容忽视。”

宫里也有人……景琰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五个字,像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他因孙铭生还而升起的一丝暖意。若真如此,意味着敌人的触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甚至可能就在这宫墙之内!会是那些依旧不甘心的兄弟们的残余势力?还是……他不敢深想。

“查!”景琰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给朕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奴才遵旨。”林夙躬身领命,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就在他领命的同时,景琰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疑虑。林夙汇报此事时,太过平静了。以他对林夙的了解,得到如此重要的线索,哪怕只是模糊的指向,他也应该会有更详细的分析,更积极的建议,甚至…会主动要求扩大侦查范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平静地陈述,然后等待命令。

这种反常的“顺从”,反而让景琰感到不安。他盯着林夙,试图从那低垂的眼睫和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林夙,”景琰缓缓开口,带着一丝审视,“此事,你东厂此前可曾察觉端倪?”

林夙依旧低着头:“回陛下,东厂此前重心在于监控朝臣动向及两淮地方,对宫内……有所疏忽。是奴才失职。”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宫内关系错综复杂,东厂势力虽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景琰心中的那点疑虑却并未消散。他想起林夙那日坚持严惩吴骏时的执拗,想起他手中那无孔不入的东厂力量。这样一个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的人,会对可能来自宫内的威胁毫无察觉?还是说……他有所察觉,却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暂时隐瞒,或者……自行其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景琰的心。他看着下方恭敬站立的林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人,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庇护、与他生死与共的小林子,更是权倾朝野、掌握着可怕力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他的忠诚或许依旧,但他的行事方式,他所掌控的权力,已经成了需要被警惕、甚至需要被制衡的存在。

这种警惕,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如同无声的雾气,悄然弥漫在君臣之间。

景琰开始更加留意林夙的言行举止,留意东厂递上来的每一份报告。他发现,林夙处理公务的效率依旧极高,对两淮局势的跟进也毫不松懈,但关于“宫内影子”的调查进展,每次问起,总是得到“尚无确切证据”、“正在排查”之类的回复。

与此同时,景琰从其他渠道——比如依旧忠于皇室、独立于东厂之外的某些宫廷暗卫那里,听到了一些零碎的风声。有宫人议论,近期东厂的番役似乎在暗中调查一些陈年旧事,甚至涉及到一些早已荣休或调离的老太监、老嬷嬷。还有传言,说林公公最近常独自一人查阅内务府多年的档案记录,不知在寻找什么。

这些风声与林夙“尚无进展”的汇报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让景琰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林夙到底在查什么?为什么不对他明言?是因为线索确实模糊,不便禀报?还是因为他查到的东西,可能牵扯到某些不便言说的人或事,甚至……与他景琰有关?

一种被蒙蔽、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景琰极为不悦。他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理应知晓一切,掌控一切。可现在,他最重要的臂助,最信任的人,似乎正在他眼皮底下,进行着一些他并不完全了解的隐秘行动。

这一日,景琰召见新任户部尚书杜衡,商议加征商税以弥补两淮盐税可能出现的巨额亏空一事。杜衡提出了一个初步方案,景琰觉得其中几条过于严苛,恐伤及正当商人,正沉吟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林夙,你以为如何?”

往常这种涉及财政和潜在利益冲突的问题,林夙总能从更实际、甚至更冷酷的角度给出补充,指出方案中可能被钻的空子,或者建议更有效的执行手段。

然而这一次,林夙却只是微微躬身,语气平淡地回答:“陛下圣心独断,杜大人老成谋国,所提方案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奴才于经济一道所知有限,不敢妄言。”

这番滴水不漏、明哲保身的回答,让景琰和杜衡都愣了一下。杜衡有些诧异地看了林夙一眼,随即低下头。景琰则感到一阵莫名的火气涌上心头。这不是他认识的林夙!他认识的林夙,即使不懂,也会尽力去分析利弊,而不是用这种官样文章来敷衍!

“是么?”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朕还以为,东厂监察天下,对商贾之事,总该有些独到见解。”

林夙面色不变,依旧垂眸:“东厂所察,多为不法之事。于经济国策,实非所长。陛下若需参考,或可垂询柳文渊柳大人,他于新政细则多有研究。”

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推出了柳文渊。景琰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什么。挥挥手让杜衡先行退下。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顿时变得凝滞。

“林夙,”景琰盯着他,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不满问出了口,“你近来,似乎与往日不同。”

林夙抬起头,脸上带着适当的疑惑:“奴才愚钝,不知陛下所指……”

“是朕愚钝才对!”景琰打断他,语气带着嘲讽,“竟不知何时,朕的司礼监掌印,变得如此谨言慎行,事事推诿了?”

林夙沉默了片刻,再次跪下:“陛下息怒。奴才只是……谨守本分。陛下乃九五之尊,乾纲独断,奴才身为内宦,实不该妄议朝政过多。先前……是奴才僭越了。”

“僭越?”景琰气极反笑,“好一个‘僭越’!你如今倒跟朕讲起僭越来了?当初在东宫,你为朕出谋划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时,怎么不说僭越?如今位置高了,权力大了,反倒跟朕生分起来了?”

他的话语如同利箭,射向跪在地上的人。林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挺直着背,没有抬头。

“奴才不敢与陛下生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只是……陛下已登大宝,君是君,臣是臣。内外有别,尊卑有序。陛下需要的是能办事的奴才,而非……妄揣圣意、恃宠而骄的佞幸。奴才……不能,也不敢,再如从前一般了。”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完全符合一个“忠谨”宦官的本分。可听在景琰耳中,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划清界限,都是在为那日的争执赌气,都是在用这种冰冷的“规矩”来报复他对吴骏的宽恕。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的“奴才”!他需要的是那个能与他并肩、能理解他、甚至在他走入歧路时敢于直言犯谏的林夙!可如今,这个人,似乎正在亲手将那个曾经的自己埋葬,用一层名为“君臣本分”的厚茧,将他们紧紧包裹、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