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与愤怒交织在景琰胸中,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孤独。他看着跪伏在地的林夙,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遥远。
“好,好一个‘君是君,臣是臣’!”景琰连连点头,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寒,“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恪守你的臣子本分!两淮之事,给朕用心去办!至于宫内……”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朕自有计较!你东厂,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不必越俎代庖!”
这话已是明显的警告和划界。警告林夙不要插手宫内他不想让其插手的领域,明确东厂的权力边界。
林夙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深深叩首:“奴才……谨遵陛下圣谕。”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东厂番役打扮的人影出现在殿门阴影处,似乎有急事禀报,但又不敢擅闯。
林夙眉头微蹙,看向景琰。
景琰冷冷道:“既有要事,还不快去处理?”
“谢陛下。”林夙起身,快步走向殿外。
景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的烦躁与疑虑达到了顶点。他不动声色地对身旁一名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悄无声息地挪到殿门附近,竖起了耳朵。
殿外的低声交谈隐约传来。
“……公公,查到了……冷宫……李嬷嬷……她松口了……”番役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冷宫”、“李嬷嬷”这几个字,还是飘了进来。
“确定吗?”这是林夙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八成把握……她提到了一份……旧档……可能在内务府封存的……丙字库……”
“丙字库……”林夙沉吟片刻,声音果决,“加派人手,看住李嬷嬷,别让她出事。本公亲自去一趟丙字库。”
“是!”
对话很快结束,林夙并未返回殿内,想必是直接赶往内务府了。
心腹太监悄声回到景琰身边,将听到的零碎信息低声禀报。
“冷宫……李嬷嬷……旧档……丙字库……”景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脸色越来越沉。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在冷宫待了几十年,能让她知道的“旧档”,绝不会是小事。而丙字库,存放的多是涉及皇室秘辛、宗室纠纷或者……前朝旧案的档案!
林夙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动用东厂力量控制一个老嬷嬷,亲自去翻查丙字库,他到底在找什么?什么样的“旧档”,能让他如此上心,甚至……要瞒着自己这个皇帝?
一个模糊的、他曾有所耳闻却未曾深究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林夙,是罪臣之后!他的家族,是在先帝时期被以谋逆大罪满门抄斩的!
难道……他查的是他自己林家当年的案子?
这个猜测,让景琰的心脏猛地一缩。如果林夙查的真是林家旧案,那他隐瞒自己,动机就复杂了。是怕牵连过广?是怕触及先帝声誉?还是……怀疑当年的案子,与皇家、甚至与他自己这个皇帝有关?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林夙对他这个皇帝,并非全然信任,甚至可能心怀芥蒂。而他这种私下调查的行为,本身就是在挑战皇权的权威!
景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忽然意识到,他与林夙之间的问题,远不止是政见分歧或权力制衡那么简单。在那层君臣隔阂之下,可能还潜藏着更深的、关乎身世、仇恨与信任的裂痕。
这条裂痕,若处理不当,足以摧毁他们之间历经生死建立起来的一切。
林夙站在内务府丙字库那积满灰尘的档案架前,手中捧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破损的旧册子。东厂番役举着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册子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个模糊的编号。他修长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开内页,目光急速地扫过上面潦草的字迹。这些都是多年前的抄录件,记录了某次大案的审讯概要、物证清单以及最后的判决。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物证清单的某一栏,那里罗列着几封被认定为“通敌密信”的原文抄录。当看到其中几个特定的、用于衔接和加密的暗语词组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些暗语……他认得!不是林家惯用的!而是……而是……
他猛地合上册子,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愤怒以及一种深切的恐慌。他需要立刻核实,需要找到更原始的档案!
“还有没有更早的记录?初审的笔录?原始物证的归档记录在哪里?”他厉声问负责看守库房的老太监。
老太监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回…回公公,年代太久远了……有些……有些可能已经销毁了……或者……或者归档到‘禁库’去了……”
“禁库?”林夙瞳孔一缩。内务府的禁库,那是非皇帝亲命,任何人不得擅入的地方,里面存放的,皆是皇家最核心、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看着手中这本已然掀起惊涛骇浪的册子,又想到那深锁的禁库,一颗心直往下沉。线索指向了那里,却也被那里阻断。
难道……真相真的被牢牢锁在了皇权的最深处,不容任何人窥探?包括他这个苦苦追寻了十几年的受害者之后?
而此刻,养心殿内的景琰,也得到了心腹太监的进一步回报。
“陛下,林公公确实去了丙字库,调阅了一批……约是承平初年左右的旧档。具体是何内容,库房太监也不清楚,只看到林公公查阅时……脸色十分难看。”
承平初年……那正是先帝登基后不久,也是林夙家族被满门抄斩的大概时期!
景琰缓缓坐回龙椅,指尖冰凉。
他几乎可以确定,林夙在查林家旧案。而且,似乎查到了什么让他极度震惊的东西。
这件事,不能再放任不管了。他必须知道林夙查到了什么,必须掌控局面。否则,这根潜藏的刺,随时可能演变成致命的毒疮,彻底撕裂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引发朝局动荡。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不能直接质问林夙,那只会将矛盾激化,逼他更加隐瞒。他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去掌控。
“传朕口谕,”景琰对心腹太监吩咐道,“即日起,着暗卫留意司礼监与东厂动向,尤其是林夙私下查阅档案、接触旧宫人的情况,随时向朕禀报。另外……想办法,弄清楚他今日在丙字库,到底看了哪些卷宗。”
“是,陛下。”心腹太监领命,悄声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景琰独自坐在巨大的龙椅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一片沉重。他对林夙用了帝王心术,用了监视的手段。这本是他最不屑、也最不愿用在林夙身上的。
但皇权的孤独与猜疑,如同无孔不入的寒气,已经侵入了这片他曾视为最后慰藉的信任之地。
他不知道,当林夙发现自己在调查他时,会作何反应。
他更不知道,那本尘封的旧档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