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从这复杂的香气中,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极飘忽的……旋律。
那旋律不成曲调,却无比熟悉。
是幼时,母妃哄他入睡时,常在耳边哼唱的安眠小曲。
她曾说,这是江南水乡的调子,能让人梦见故园的春天。
唯有用心,用全部的神思去聆听,才能从这万千香氛中,分辨出那缕属于记忆的弦音。
沈流苏,竟将一首曲子,藏进了一枚香饼里。
萧玦缓缓闭上了双眼,许久,许久。
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审视与冷厉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安宁。
他将匣子轻轻推入御案最深处的暗格,与传国玉玺放在了一处。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多了一丝温度,“即日起,香政司升格为‘稽香院’,总领宫中内外一切涉香事务,秩比六部。沈流苏,任稽香院首卿。”
消息传出,后宫震动。
无数人惊掉了下巴,谁也想不到,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竟一步登天,成了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的重臣。
冯贵妃在冷宫之中听闻此事,绝食三日。
临被赐死的囚车带走前,她遣最后一名忠心的宫女,给沈流苏送来了一只旧香囊。
沈流苏在百草苑的静室中打开,里面没有害人的毒物,也不是什么求饶的信物。
只是一撮混着点点金粉的干枯落叶。
那是她当年为冯德全赶制香囊时,彻夜刺绣,从用剩的宫线中拆下的残余。
沈流苏将这撮落叶小心收入一只紫檀木盒中,与冯承恩留下的那截褪色红绸并置一处,锁入了密室。
她忽然明白,这个狠毒的女人,也曾是个会为了不成器的弟弟,熬红双眼、刺破手指的姐姐。
当仇恨有了具象的形状,有了可以被理解的源头,它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数日后,雪霁初晴。
沈流苏独自一人,亲赴城南乱葬岗。
她在一处无人祭扫的无名孤坟前,点燃了最后一炉“归魂引”。
青烟袅袅,带着那熟悉的焦糊气息,飘向远方。
香尽,灰冷。
沈流苏起身时,将一块早已备好的、崭新的石碑,立于坟前。
她用指尖拂去碑上的尘土,露出上面刚劲有力的刻字,朝着林边的方向,一字一句地念道:
“陈氏承恩,莫忘故园——这次,是我说的。”
冯承恩,他的名字,源于他母亲的遗愿:“承沈家之恩,莫忘故园。”
而今,沈家最后的后人,亲口对他说,这恩情,到此为止。
林中那个沉默的身影,久久伫立。
最终,他朝着石碑的方向,俯身,叩首三记。
再起身时,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隐入了清晨的薄雾之中,再无踪迹。
沈流苏知道,那个听了一辈子香的人,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个好觉了。
归途,经过百草苑那高高的宫墙。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一处墙缝上。
那里,竟悄无声息地插着一片刚摘下的绿叶,叶面脉络清晰,边缘还沾着一点极淡、却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的金粉,与当年她初见“醉颜红”时,如出一辙。
她心头微动,走上前,将叶子轻轻取下。
翻过来,只见叶片背面,竟用细如毫发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
“冬至已过,听雪亭的茶,还温着。”
笔迹清隽,力透纸背。
沈流苏看着那行字,冰封了十年的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漾开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意。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片叶子,夹入了随身携带的《沈氏验香录·禁卷》的扉页。
风穿过百草苑的林梢,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是无数先辈,在欣慰地低笑。
沈流苏合上书卷,对着满园草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好,明年我还来点香。”
这一场用香气铺就的漫漫长路,荆棘丛生,烈火焚烧,如今,终于走到了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