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山谷中炸响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峰从巨石后挺身而出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左肩和大腿的剧痛还在持续,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第一发子弹冲出枪膛,精准地钻进冲在最前面那个鬼子曹长的眉心——那人正端着百式冲锋枪,脸上的狂热表情永远定格。
“砰!”
几乎是同时,伊万从另一侧开火,托卡列夫手枪的子弹击中第二个鬼子的咽喉。两人形成的交叉火力短暂地压制了山坡下的敌人,鬼子们下意识地卧倒寻找掩护。
“走!”陈峰嘶吼着,不是对伊万,而是对着西边枪声传来的方向——赵山河他们还在那边。
伊万没有动。这个苏联人死死盯着陈峰,用英语急促地说:“一起走!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去!”
“带情报回去!”陈峰换掉最后一发子弹,枪口转向一个试图匍匐靠近的鬼子,“告诉你的上级,佐藤要炸的东西在地下!可能是矿洞,也可能是军事设施!快去!”
子弹击碎岩石,溅起的碎石划破了那个鬼子的脸。惨叫声中,更多的子弹朝陈峰所在的位置倾泻而来。
伊万咬了咬牙,最后看了陈峰一眼,那眼神里有敬意,有无奈,还有某种沉重的决心。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头雪豹般窜进身后的密林,白色的伪装服在树林间几个闪动就消失了踪迹。
陈峰松了口气。至少,情报有机会送出去了。
现在,该处理自己的事了。
他背靠巨石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左腿的绷带已经完全被血浸透,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肩部的伤口。怀表从口袋里滑出,表盖弹开,林晚秋那张温婉的学生照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对不起啊,晚秋。陈峰用手指摩挲着照片,心里默默地说。这次真的回不去了。
枪声越来越近。赵山河他们的抵抗正在减弱——弹药快打光了。陈峰能听出来,那些熟悉的汉阳造的射击声间隔越来越长,而鬼子的机枪还在疯狂咆哮。
他深吸一口气,用还能动的右手从腰间解下一颗手榴弹——这是老烟枪出发前塞给他的,说是“最后一颗光荣弹”。拧开底盖,拉环在食指上冰凉。
但陈峰没有立刻拉响。他还有事情要做。
从贴身的内袋里,他掏出那个油纸包着的笔记本和半截铅笔——林晚秋给的,让他在遇到苏联人时用。现在用不上了,但可以用来记录更重要的事。
他翻开本子,第一页是林晚秋娟秀的字迹,抄录着一首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陈峰苦笑。这姑娘,总是在最细微处给他力量。
他翻到空白页,用颤抖的手开始写字。字迹歪斜,但每一个笔画都用力深刻:
“1935年1月8日晨,黑瞎子洼。日军中佐佐藤英机在此集结重兵,有大规模炸药,目标疑似地下设施。推断为军事或战略目标,可能关联边境冲突。抗联‘铁血义勇队’队长陈峰绝笔。”
停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
“若有人拾到此本,请转交抗联或转告沈阳林晚秋:我没食言,只是路太远。”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撕下这页纸,仔细折好,塞进怀表盖内侧,压在照片后面。然后将本子和铅笔重新包好,塞回内袋。
做完这一切,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从山下,而是从侧面。
“队长!”
是赵山河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惊喜。陈峰艰难地转过头,看到赵山河和另外两名队员正从西边的树林里冲过来,三人浑身是血,但都还活着。
“你们……”陈峰想说什么,却咳出一口血沫。
“别说话!”赵山河冲到陈峰身边,看到他的伤势后脸色骤变,“妈的……队长你……”
“其他人呢?”陈峰问。
赵山河低下头,声音哽咽:“二狗子没了……铁牛受了重伤,我们把他藏在树洞里……能动的,就剩我们仨了。”
三个。加上陈峰,四个。
而山下,至少有五十个全副武装的鬼子正在包抄上来。
“走。”陈峰推了赵山河一把,“往北,追伊万。他刚走,你们……”
“队长!”赵山河眼睛通红,“你觉得我们会丢下你吗?!”
“这是命令!”
“去他娘的命令!”赵山河第一次对陈峰吼叫,“在北大营,我听命令,结果眼睁睁看着兄弟们被鬼子用刺刀捅死!在沈阳,我听命令,结果全连就活下来十二个人!今天,我不听了!”
他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将陈峰背起来,对另外两名队员吼道:“掩护!往东边撤!那边有条冰缝,能藏人!”
两名队员二话不说,一左一右开始射击。他们的弹药显然也不多了,每一枪都力求精准,暂时延缓了鬼子的推进速度。
赵山河背着陈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狂奔。这个东北汉子像一头受伤的熊,每一步都沉重而坚定。陈峰能感觉到他背上的肌肉在颤抖——赵山河自己也受伤了,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还在流。
“放下我……你们还能活……”陈峰在他耳边说。
“闭嘴!”赵山河喘着粗气,“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老子这条命是你从北大营救出来的,今天就还给你!”
他们冲进一片白桦林,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两名队员边打边撤,其中一个突然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子弹打中了他的后心。
“小山子!”赵山河想要回头,但另一个队员吼道:“别停!快走!我断后!”
那是队伍里最年轻的战士,才十七岁,大家都叫他“小豆子”。此刻这个少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决绝。他打完最后一发子弹,端起刺刀,迎向追上来的鬼子。
惨叫声,怒吼声,金属碰撞声。
赵山河没有回头,他咬着牙,眼泪混着汗水滴进雪地里。陈峰闭上眼睛,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个少年,用一把步枪,对抗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敌人。
他们又跑了几分钟,终于看到了赵山河说的那条冰缝。那是山体滑坡形成的裂缝,表面覆盖着冰雪,只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赵山河将陈峰塞进去,自己也挤了进来。冰缝内部空间不大,但足够藏两个人。从外面看,几乎无法发现这里有个藏身之处。
两人蜷缩在冰缝深处,屏住呼吸。外面的脚步声、叫喊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冰缝入口,几次差点照进来。
陈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赵山河粗重的喘息。黑暗中,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是战友之间无需言语的承诺:同生共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搜索持续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渐渐远去。鬼子显然认为他们往别处跑了,或者已经死在了乱枪之下。
冰缝里寒冷刺骨。陈峰的体温正在迅速流失,他能感觉到意识开始模糊。赵山河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失血加上低温,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山河……”陈峰用尽力气说,“听着……如果我死了……”
“你不会死。”赵山河打断他,声音虚弱但坚定,“林姑娘还在等你,那么多兄弟还在等你……你不会死。”
“听我说完。”陈峰咳嗽着,“如果我死了,你要带着队伍继续打下去。去找杨靖宇,或者周保中,加入抗联主力……别学我,总想单干……抗日,需要团结……”
“队长……”
“还有,”陈峰从里里掏出个个油纸包,塞进赵山河里里,“这个本子……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林晚秋……交给她……”
赵山河的手在颤抖:“队长,你自己给她。”
陈峰没有回答。他已经说不出话了。黑暗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的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最后听到的,是赵山河压抑的哭声,还有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轰!!!
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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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黑瞎子洼。
佐藤英机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工兵们将一箱箱炸药搬运到预定位置。他手里把玩着一枚南部式手枪的弹壳——那是从李铁柱尸体旁捡到的,陈峰队伍使用的子弹型号。
“报告中佐!”一个少尉跑步过来,立正敬礼,“东侧山坡的抵抗已经肃清,击毙抗日分子三人。西侧正在搜索,逃窜的敌人应该不超过五个。”
“陈峰呢?”佐藤问,声音平静。
“尚未发现尸体。但我们在巨石后发现大量血迹,还有这个。”少尉递上一顶破旧的棉帽,上面有弹孔。
佐藤接过帽子看了看。很普通,但帽檐内侧用红线绣着一个“峰”字——这是中国民间常见的做法,在衣物上绣名字以防丢失。
“继续搜。”佐藤将帽子丢给少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少尉犹豫了一下,“另外……那个苏联人,还没找到。他往北边跑了,可能已经接近边境……”
佐藤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无妨。一个苏联情报员,改变不了大局。重要的是这里。”
他转身看向洼地中央。工兵们已经完成了炸药的布设,爆破专家正在做最后的检查。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爆破方案——不是要炸毁整个洼地,而是要精确地炸开某个特定的位置。
“报告中佐,准备工作完成,随时可以起爆。”爆破专家走过来报告。
佐藤看了看怀表:上午九点四十七分。比原计划晚了两个小时,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人员撤到安全距离。”他下令,“五分钟后起爆。”
“是!”
士兵们开始有序撤离爆破区。佐藤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李铁柱的尸体旁,停下脚步。这个中国叛徒睁着眼睛躺在雪地上,瞳孔已经涣散,但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恐惧,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
佐藤蹲下身,用手合上了李铁柱的眼睛。
“你完成了你的使命。”他用中文低声说,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说话,“你的母亲和妹妹,我会遵守承诺。她们会在‘满洲国’过上安稳的生活——只要你提供的情报是真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走向安全区。
五分钟后。
起爆按钮按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一连串沉闷的、深远的轰鸣,像是大地在呻吟。地面剧烈震动,积雪被震得扬起数米高。洼地中央,一个直径约十米的洞口在烟尘中显露出来——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洞口边缘有明显的加固结构,虽然已经被炸塌了部分。
佐藤举起望远镜。透过渐渐散去的烟尘,他看到洞口下方是人工开凿的阶梯,深不见底。洞口边缘有模糊的标志,但被炸毁了大部分,只能辨认出几个残缺的字:
“……防疫……水……部队……”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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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里外,抗联秘密营地“鹰巢”。
林晚秋一夜未眠。老烟枪带着猴子他们出发后,她就一直站在洞口,望着北方。天亮了,雪停了,太阳升起,但她的心却越来越沉。
没有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
营地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小顺子的伤势虽然稳定了,但还在发烧,需要持续照料。其他伤员也需要换药、喂食。而更让人担忧的是,陈峰、赵山河、老烟枪……所有能主事的人都不在,剩下的二十几个战士虽然忠诚,但明显有些人心惶惶。
“林姑娘,你去休息会儿吧。”一个叫大刘的老兵走过来劝道,“你都站了一夜了。”
林晚秋摇了摇头,嘴唇冻得发紫:“我没事。烟叔他们……有消息吗?”
大刘叹了口气:“派出去的侦察兵还没回来。这天气,山路难走……”
正说着,远处传来了哨兵的呼喊声:“有人!西边有人!”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冲出洞口。几个战士也抓起枪跟了出去。
西边的山坡上,三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朝营地走来。走得近了,林晚秋认出那是猴子——老烟枪带走的三人之一,但他只有一个人,而且……
“猴子!”大刘冲上去扶住几乎要倒下的猴子,“烟叔呢?其他两个人呢?”
猴子浑身是血,左腿明显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他看到林晚秋,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林姑娘……烟叔他……他……”
“慢慢说。”林晚秋强迫自己冷静,但声音在颤抖。
猴子被扶进山洞,喝了口水,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经过:
他们按照计划往西边制造动静,成功引开了一部分鬼子。但鬼子太多了,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只是诱饵。一场遭遇战,另一个战士当场牺牲,老烟枪为了掩护猴子撤退,主动暴露位置引开追兵。
“我最后看到烟叔……他被鬼子围住了……”猴子泣不成声,“他朝我喊,让我快跑,一定要把消息带回来……”
“什么消息?”林晚秋追问。
猴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沾血的布包,递给林晚秋:“烟叔说……如果队长他们回不来……就把这个交给抗联总部……这是他用命换来的……”
林晚秋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手绘的草图,标注着黑瞎子洼周边的地形和鬼子兵力部署。还有一张小纸条,是老烟枪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鬼子重兵集结黑瞎子洼,有大量炸药,目标不明。佐藤亲临指挥。建议速报总部,派主力侦察。另:若见陈峰,告诉他,我王福生没给他丢人。”
纸条的最后,是一行更小的字,像是后来加上去的:
“林姑娘,照顾好自己,等队长回来。他是个好汉子,配得上你。”
林晚秋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那个总是叼着烟袋、说话油滑却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老人,那个像父亲一样照顾着每个人的老烟枪……
“还有……”猴子擦了把眼泪,“我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了爆炸声……从黑瞎子洼方向传来的……很响,地都震了……”
爆炸?林晚秋的心沉到了谷底。陈峰他们就在黑瞎子洼……
“准备转移。”她突然说,声音出奇地冷静。
“什么?”大刘一愣。
“鬼子可能会顺着猴子的踪迹找到这里。”林晚秋站起身,尽管腿还在发软,但眼神已经变得坚定,“收拾东西,带上伤员,往二号备用营地转移。马上!”
她的果断让战士们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很快,整个营地行动起来。能带走的物资打包,带不走的掩埋或销毁。伤员被小心地安置在担架上。一个小时后,这支残存的队伍离开了“鹰巢”,向更深的山林进发。
林晚秋走在队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们住了两个多月的营地。山洞、窝棚、训练场……到处都有回忆。陈峰在这里教战士们战术,赵山河在这里带着大家训练,老烟枪总在晚饭后给大家讲古……
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