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到中天时,陈峰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六个人在雪坡背风处蹲伏下来,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成细小的冰晶。他们已经连续行进了四个多小时,距离黑瞎子洼还有不到十里地。这一路走得异常安静,连赵山河都憋着话,只是偶尔用眼神与陈峰交流。
李铁柱走在队伍中间,陈峰安排的位置很巧妙——既不在最前也不在最后,但前后都有人能时刻注意到他。从出发到现在,李铁柱的表现依旧正常,甚至比平时更警惕,时常会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像个真正的老侦察兵。
太正常了,正常得有些刻意。
“队长,怎么了?”赵山河压低声音问。他顺着陈峰的视线望去,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月光透过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
陈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雪地上扫视,然后定格在几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上——那是滑雪板留下的浅痕,很新,不超过一天,而且故意用树枝扫过做了伪装。若不是月光正好以一个特殊角度照下来,加上陈峰那种近乎本能的战场直觉,根本发现不了。
“前面有人来过。”陈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止一两个人,至少五六副滑雪板,往黑瞎子洼方向去了。”
赵山河的脸色变了变,手摸向了腰间的枪。
“不是‘影子商人’,”陈峰继续说,“滑雪板的间距和深浅很均匀,是经过训练的。鬼子‘挺身队’。”
他说话时,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李铁柱的反应。在听到“挺身队”三个字时,李铁柱的右手食指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人紧张时的本能反应。
“妈的,果然有埋伏!”赵山河咬牙,“队长,现在怎么办?还去吗?”
陈峰看了眼天色,月亮已经接近圆满,再过一两个时辰就是约定的子夜时分。他沉默了几秒,脑海中迅速权衡着利弊。
不去,意味着失去这次可能获得药品和电台的机会,更意味着与苏联方面这条来之不易的联络线中断。去,则极有可能踏入佐藤精心布置的陷阱。
但转念一想,既然知道是陷阱,反而有了操作的空间。
“去。”陈峰最终开口,声音斩钉截铁,“但换条路。不从东南面靠近,我们从北坡下去,那里地势陡,有片石崖,鬼子不会想到我们从那儿走。”
这是他临时改变的计划,之前从未与任何人提过。如果李铁柱真是内鬼,这个消息必须传递出去——通过某种方式。
队伍再次移动,这次转向了东北方。雪越来越深,有些地方没过了膝盖,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李铁柱在攀爬一段陡坡时滑了一下,赵山河伸手拉了他一把。
“谢了,赵连长。”李铁柱闷声道谢。
赵山河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松开了手:“跟紧了。”
又走了一个时辰,黑瞎子洼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那是一片被群山环抱的低洼地,中间是封冻的河面,两岸散落着几座废弃的木屋,据说是早年淘金人留下的。月光下,整个洼地像一口银色的巨碗,寂静得可怕。
陈峰在一块巨石后示意队伍隐蔽。他取出简陋的望远镜——不过是两个凸透镜片固定在自制的纸筒里,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难得的观测工具。
镜筒缓缓扫过洼地。废弃的木屋、冻结的河面、河岸边的枯草丛……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陈峰的眉头越皱越紧。
太干净了。
雪地上没有任何新鲜的动物足迹,连鸟雀的痕迹都没有。这在冬季的山林里极不寻常,除非有什么东西不久前惊走了所有活物。
而且,那几个木屋的窗户黑洞洞的,在月光下应该多少有些反光才对,可现在看起来却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嘴。
“队长,看那边。”一名队员低声提醒,指向河岸下游方向。
陈峰调整镜筒,看到了——在距离预定交易地点约三百米的一处高地上,有几棵歪脖子松树。树下的雪堆形状有些奇怪,过于圆润了,像是有人故意堆砌的。
狙击阵地。
陈峰在心里给那个位置打上了标记。他继续搜索,很快又发现了第二处可疑点——河面上一处看似自然的雪丘,但形状和大小与周围冰面的起伏不太协调。可能是潜伏哨,也可能是爆炸物。
至少三处预设火力点,呈三角形包围了交易地点。如果按原计划从东南方接近,正好会进入这个三角形的中心。
佐藤这次下了血本。
“队长,咱们还下去吗?”赵山河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狗日的小鬼子摆明了是要把咱们一锅端了!”
陈峰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李铁柱:“铁柱,你觉得呢?”
这突然的询问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李铁柱显然也没料到,他沉默了两秒,才瓮声瓮气地说:“听队长的。”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陈峰的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你是老侦察兵了,这种局面,如果是你带队,会怎么做?”
李铁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在洼地里扫视了一圈,缓缓开口:“硬闯肯定不行。但……既然来了,空手回去也不是个事儿。要不……派两个人下去探探路?万一那些‘影子商人’真的来了,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鬼子害了。”
很合理的建议,甚至可以说很“正确”。但陈峰听出了弦外之音——李铁柱在诱导他们分兵。
分兵,意味着力量分散,更容易被各个击破。也意味着,如果他是内鬼,有更多机会发出信号或是做其他手脚。
“有道理。”陈峰点点头,似乎很赞同,“那就……”
他话没说完,突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风声,雪落声,还有……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从他们侧后方大约一百米处传来。
陈峰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的匕首,其他人也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战斗状态。赵山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和另一名队员摸过去看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冰面上行走般漫长。陈峰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声响——风声掠过岩石的呼啸,远处雪层塌陷的闷响,还有……心跳声,他自己的,和其他人的。
大约过了三分钟,赵山河和那名队员回来了,脸色凝重。
“队长,有脚印,刚留下的,往咱们来的方向去了。”赵山河压低声音,“不是咱们的人。穿的是鬼子的军靴,但做了伪装,应该是‘挺身队’的侦察兵。”
“多少人?”陈峰问。
“看不清,雪被故意弄乱了,但至少两三个。”
陈峰的心沉了下去。他们的行踪可能已经暴露了,至少被盯上了。如果现在撤退,鬼子很可能尾随追击,甚至可能顺着痕迹找到“鹰巢”。如果继续前进,则要面对预设的陷阱和可能从背后包抄的敌人。
进退两难。
他看了眼李铁柱。后者的手已经按在了步枪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看起来像个随时准备战斗的老兵。
太像了,像得几乎完美。
“改变计划。”陈峰做出了决定,“我们不下去,也不撤退。我们等。”
“等?”赵山河不解。
“等‘影子商人’出现,也等鬼子露出破绽。”陈峰的眼神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佐藤想要我的人头,就得亲自来拿。我要看看,他到底布置了多少人,又留了什么后手。”
他迅速分配任务:两人在高处建立观察哨,监控整个洼地和来路;两人在侧翼隐蔽,防备可能的包抄;他和赵山河、李铁柱留在原地,作为机动力量。
“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火。”陈峰强调,“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观察和判断,其次是自保,最后才是歼敌。”
队员们点头领命,迅速散开消失在夜色中。巨石后只剩下陈峰、赵山河和李铁柱三人。赵山河选了块石头靠着坐下,枪横在膝上,眼睛半闭半睁,像是在养神。李铁柱则蹲在另一边,时不时探头向外张望。
陈峰靠坐在石头上,闭上眼睛,但所有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目前掌握的线索一一拼凑。
内鬼、陷阱、‘挺身队’、狙击阵地、背后的侦察兵……
还有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佐藤英机到底想要什么?
仅仅是消灭他和他的小队吗?如果只是这样,完全可以在他们进入洼地后直接用炮火覆盖,或是调动大队人马围剿,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设伏?
除非……佐藤想要的更多。他想要活捉陈峰,或是获取什么重要情报,或是……利用这次机会实现更大的图谋。
陈峰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小顺子的话:“好像……有人喊了句什么…不是中国话…也不是鬼子常喊的…声音…声音有点尖……”
不是日语,也不是汉语。
俄语?
如果佐藤知道他们在与苏联方面接触,那么这次行动的目标可能不仅是消灭抗日武装,更是要截断这条国际联络线,甚至可能想抓到苏联方面的“影子商人”,制造外交事端。
想到这里,陈峰猛地睁开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影子商人”很可能真的会来,而且佐藤会等他们现身后再动手,以求人赃俱获。
这意味着,他们还有时间,也还有机会。
“队长。”李铁柱突然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该等的时候。”陈峰的回答模棱两可。
李铁柱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担心……万一‘影子商人’不来了呢?或者他们早就被鬼子抓了,这就是个圈套。”
“圈套也得有人踩才能生效。”陈峰盯着他的眼睛,“铁柱,你跟了我多久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李铁柱明显愣了一下:“从沈阳突围出来,快三年了。”
“三年……”陈峰重复着这个数字,“这三年,咱们死了多少兄弟?”
李铁柱低下头:“记不清了。太多了。”
“是啊,太多了。”陈峰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当初在沈阳,我没有站出来,没有带着你们打鬼子,这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他们可能还活着,可能在关内,可能在做点小生意,可能……”
“队长!”赵山河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激动,“你说什么呢!咱们打鬼子,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活着吗?是为了做小生意吗?咱们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中国人死!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用再当亡国奴!”
他说得慷慨激昂,眼眶却有些发红。陈峰知道,赵山河想起了他那些死在北大营的战友,想起了他那个被鬼子杀害的姐姐。
李铁柱没有说话,只是握枪的手更紧了。
陈峰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了眼怀表——林晚秋给他的那块,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反光。快十一点了。
就在这时,高处的观察哨传来了预定的鸟鸣信号——三声短促的斑鸠叫,间隔规律。
有人来了。
陈峰立刻打手势,所有人都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他悄悄探出头,用望远镜看向洼地。
月光下,三个身影正从河对岸的树林里走出来,踩着滑雪板,悄无声息地滑向河心。他们都穿着厚重的皮毛大衣,戴着毛茸茸的皮帽,看不清面容。但从体型和动作判断,其中一人正是上次见过的那个络腮胡大汉。
“影子商人”真的来了。
陈峰的心跳加速了。他现在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是警告他们,还是静观其变?
警告,意味着暴露自己的位置,可能引发提前交火,而且“影子商人”未必会相信,甚至可能以为是陷阱。不警告,看着他们踏入埋伏圈,又于心何忍?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异变突生。
河面上的一个雪丘突然炸开,四个全身裹着白色伪装服的人从里面跃出,手中的冲锋枪喷吐出火舌!
几乎同时,高地上的狙击阵地也开火了,子弹打在冰面上溅起一串串冰屑!
“影子商人”显然早有防备,在雪丘炸开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络腮胡大汉一个侧扑滚进冰面的凹陷处,另外两人也迅速散开,动作敏捷得不像是普通商人。其中一人还掏出了一把托卡列夫手枪,朝着冲来的敌人还击。
枪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整个黑瞎子洼瞬间变成了战场。
陈峰看到,从废弃的木屋里又冲出了至少十几个鬼子,呈扇形包围过去。他们的火力很猛,清一色的百式冲锋枪和96式轻机枪,完全压制了“影子商人”的火力。
“队长!打不打?”赵山河急声问道,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
陈峰的大脑飞速计算着:敌人的数量至少在二十人以上,有预设阵地,有狙击手,火力占绝对优势。他们这边只有六个人,一旦开火,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如果不打,“影子商人”必死无疑。而且,从他们的反应来看,绝不是普通的走私贩子,很可能是苏联方面的情报人员。如果让他们落在鬼子手里……
“打!”陈峰咬牙下令,“但只打狙击手和高处的火力点!帮他们打开缺口!”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步枪已经响了。一声清脆的枪声,高地上一个刚刚探出头准备瞄准的鬼子狙击手应声倒地,钢盔上多了一个窟窿。
赵山河和其他队员也开火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压制高处的敌人,为“影子商人”创造突围的机会。
突如其来的侧翼火力让鬼子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络腮胡大汉抓住机会,朝另外两人打了个手势,三人同时朝着陈峰他们所在的方向突围,一边移动一边还击。
“撤!往我们这边撤!”赵山河压低声音喊道,虽然知道对方听不见,但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鬼子的反应极快,一部分人继续压制“影子商人”,另一部分人调转枪口朝陈峰他们的方向射击。子弹打在岩石上溅起火星,碎石子崩得到处都是。
陈峰冷静地射击,每一枪都力求毙敌。他的大脑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极度冷静,极度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只剩下准星、目标和扣动扳机的节奏。
这是他在现代战场上练就的本能,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杀戮艺术。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鬼子的火力太猛,而且似乎早有预案,分出一部分人从两侧包抄过来,想要切断他们的退路。
“队长!鬼子要包咱们饺子!”一名队员喊道,声音里带着焦急。
陈峰扫视战场,情况确实不妙。他们所在的位置虽然居高临下,但地形开阔,缺乏足够的掩体。一旦被包抄,后果不堪设想。
“准备撤退!”他下令,“交替掩护,往东北方向撤!”
队员们开始边打边撤。陈峰留在最后,用精准的射击压制追兵。赵山河在他身边,两人形成交叉火力,一时间竟让鬼子无法靠近。
“影子商人”那边,三人已经冲到了河岸边,距离陈峰他们只有不到两百米了。但鬼子显然不想放过他们,调集了更多火力进行拦截。
突然,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影子商人”身体一晃,倒在了雪地上,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络腮胡大汉想要去救,却被密集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他朝陈峰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复杂,然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用尽全力扔向了鬼子最密集的地方。
手榴弹?
不,那东西爆炸的威力不大,但爆开之后产生了大量浓密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
烟幕弹!
借着烟雾的掩护,络腮胡大汉和另一个同伴架起受伤的同伴,拼命朝陈峰他们这边冲来。
陈峰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下令加大火力压制,为他们争取时间。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铁柱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后者没有朝鬼子射击,而是悄悄调整了枪口,瞄准了……正在冲锋的络腮胡大汉!
电光石火之间,陈峰来不及多想,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撞开了李铁柱的枪!
“你干什么?!”陈峰厉声喝道。
李铁柱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恢复了平静:“队长,我看错了,我以为他要朝咱们开枪……”
“放屁!”赵山河也看到了这一幕,怒火冲天,“你他娘的分不清敌我吗?!”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鬼子的子弹已经如雨点般扫了过来。陈峰感到左肩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棉衣。
中弹了。
“队长!”赵山河惊呼。
“没事!”陈峰咬牙忍住疼痛,反手一枪撂倒了一个冲得最近的鬼子,“先撤!”
络腮胡大汉三人终于冲到了岩石后。那个受伤的同伴已经昏迷,胸前一片血红。络腮胡大汉喘着粗气,用生硬的汉语对陈峰说:“谢谢!快走!鬼子……多!”
陈峰点点头,示意赵山河带路撤退。他看了眼李铁柱,后者正低着头重新装填子弹,看不清表情。
“铁柱,你断后。”陈峰冷冷地说。
李铁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还是点了点头:“是,队长。”
队伍开始向东北方向的山林撤退。赵山河和另一名队员架着受伤的苏联人,络腮胡大汉和他的同伴负责掩护侧翼,陈峰捂着伤口跟在中间,李铁柱在最后。
枪声在身后追着他们,子弹不断从耳边掠过,打在树干上发出“噗噗”的闷响。陈峰的左肩越来越痛,失血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但他咬牙坚持着,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知道,真正的危险可能才刚刚开始。
李铁柱刚才那一枪,是失误,还是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的,他为什么要杀“影子商人”?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向鬼子表功?
更关键的是,如果他是内鬼,那么他们的撤退路线,鬼子会不会早就知道了?
陈峰的脑海中警铃大作。他看了眼周围的地形——这是一条狭窄的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前方是一个转弯。
完美的伏击地点。
“停下!”他低声喝道。
队伍立刻停了下来。赵山河不解地看向他:“队长,怎么了?”
陈峰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李铁柱:“铁柱,你觉得咱们该走哪条路?”
李铁柱愣了一下,指了指前方:“就这条路啊,穿过山谷,前面就是老林子,鬼子追不上。”
“是吗?”陈峰盯着他的眼睛,“可我总觉得,这条路不太安全。”
“队长是信不过我?”李铁柱的声音沉了下来。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赵山河和其他队员都感觉到了不对劲,悄悄握紧了武器。络腮胡大汉虽然听不懂汉语,但也察觉到了紧张,警惕地看着李铁柱。
陈峰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枪口没有对准李铁柱,但姿势已经表明了态度。
“铁柱,我问你,”他一字一句地说,“昨天晚上,你出去干什么了?”
李铁柱的脸色变了变:“我……我肚子不舒服,去方便了。”
“方便需要去那么久?方便需要走到营地外面?”陈峰步步紧逼,“而且,为什么你回来之后,营地附近就发现了鬼子特务的痕迹?”
“队长,你怀疑我?”李铁柱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我李铁柱跟着你出生入死三年,你现在怀疑我是内鬼?!”
“我也不想怀疑你。”陈峰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些事情,太巧合了。我们的行踪被鬼子知道得一清二楚,黑瞎子洼有埋伏,撤退路上可能有伏击……铁柱,你给我一个解释。”
李铁柱沉默了。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平日里憨厚老实的脸此刻显得有些扭曲。他的手慢慢移向腰间的枪套。
“别动。”赵山河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铁柱,你要是清白的,就把枪放下,咱们回去慢慢说。”
“回去?”李铁柱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和疯狂,“回不去了,赵连长,咱们都回不去了。”
他猛地拔出手枪,但赵山河的动作更快,一枪打在了他的手腕上。手枪掉落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鲜红。
李铁柱闷哼一声,捂着手腕跪倒在地。他没有反抗,只是抬起头看着陈峰,眼神复杂:“队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兄弟们。”
“为什么?”陈峰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娘……和我妹妹……”李铁柱的声音颤抖着,“她们在沈阳,被鬼子抓了。佐藤说,只要我提供情报,就放她们一条生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他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混着血水滴在雪地上。
陈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想起李铁柱曾经说过,他参军就是为了保护家人,等打完仗就回家种地,好好孝顺老娘,给妹妹找个好婆家。
可战争,从来不会给人选择的余地。
“你传递了多少情报?”陈峰问。
“不多……真的不多……”李铁柱哭着说,“我只说了营地的大概位置,还有你们要去黑瞎子洼……我没说具体路线,我真的没说……”
“那刚才为什么想杀苏联人?”
“佐藤……佐藤说,如果我能杀了苏联人,或是抓活的,就立刻放了我娘和妹妹……我一时糊涂,队长,我一时糊涂啊!”
陈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山河,绑了他。”
赵山河红着眼睛上前,用绳子将李铁柱捆了起来。李铁柱没有反抗,只是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就在这时,前方山谷的转弯处,突然亮起了十几道手电筒的光柱。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
“有埋伏!”赵山河大喊。
陈峰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李铁柱可能没有透露具体路线,但佐藤英机不是傻子,他肯定能推断出几条最可能的撤退路线,并提前设伏。
现在,他们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伤员累累,弹药所剩不多。
绝境。
“进树林!往山上撤!”陈峰嘶声下令。
队伍冲进了右侧的树林,借着树木的掩护向上攀登。子弹在身后追着,不断有人中弹倒下。陈峰感到又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大腿,火辣辣地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兵已经逼近了,至少有三四十人,呈扇形包抄过来。手电筒的光柱在树林中乱扫,像死神的眼睛。
跑不掉了。
这个念头在陈峰脑海中闪过。但他立刻将它压了下去——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队长!你们先走!我断后!”赵山河吼道,转身就要往回冲。
“回来!”陈峰一把拉住他,“一起走!这是命令!”
“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赵山河眼睛血红,“队长,你得活着!兄弟们不能没有你!林姑娘还在等你!”
提到林晚秋,陈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起她送别时的眼神,想起她塞进他行囊的人参须子,想起她说“一定要小心”。
对不起,晚秋。他默默地说,我可能要食言了。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从他们左侧的山坡上,突然响起了熟悉的枪声——汉阳造步枪特有的沉闷声响,还有老烟枪那嘶哑的吼声:
“队长!往这边来!快!”
老烟枪?!他怎么会在这里?!
陈峰来不及多想,立刻带着队伍转向枪声传来的方向。他们冲上一个小坡,看到了四个身影——正是老烟枪、猴子和另外两名战士!
“烟叔!”赵山河惊喜交加。
“别废话!快过来!”老烟枪一边射击一边喊道,“前面有个山洞,能躲!”
众人跟着老烟枪冲进了一片密林,又往下跑了百来米,果然看到一个隐藏在藤蔓后的山洞入口。洞口不大,但里面似乎很深。
“进去!快!”老烟枪催促着。
所有人鱼贯而入。老烟枪和猴子留在最后,等所有人都进去后,他们砍断了几根支撑洞口的枯木,大量的积雪和石块塌落下来,暂时封住了洞口。
黑暗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陈峰靠着洞壁滑坐在地,左肩和大腿的伤口疼得他几乎晕厥。他摸索着掏出林晚秋给的急救包,用牙撕开,将止血粉倒在伤口上。
“队长,我帮你。”赵山河摸索过来,声音哽咽。
“先救苏联人。”陈峰推开他的手,“我还能撑。”
老烟枪点燃了一小截宝贵的蜡烛,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山洞。这是一个天然溶洞,空间不小,能容纳二十多人。洞顶有水滴落下,在角落里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络腮胡大汉正在查看同伴的伤势,脸色凝重。他抬头看向陈峰,用生硬的汉语说:“子弹……在肺里……需要手术……不然,死。”
陈峰的心一沉。他们现在缺医少药,自身难保,怎么救人?
“让我看看。”老烟枪凑了过去。他早年当兵时见过不少伤员,有些经验。检查了一番后,他摇了摇头:“没救了。子弹打穿了肺,血已经灌满了胸腔,神仙来了也难救。”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个受伤的苏联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染红了络腮胡大汉的衣襟。他抓住络腮胡的手,用俄语急促地说了些什么,眼神逐渐涣散,最终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山洞里一片死寂。
络腮胡大汉默默合上同伴的眼睛,然后转向陈峰,用俄语说了句什么,见陈峰没听懂,又用生硬的汉语重复:“他叫……安德烈。他说……谢谢你们。”
陈峰点了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战争就是这样,刚才还并肩作战的战友,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烟叔,你们怎么来了?”赵山河打破了沉默。
老烟枪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带血的纸条:“山下交通站被端了,老周牺牲前传出消息,说内部有鬼,代号‘鼹鼠’。我和猴子他们一路追过来,差点没赶上……”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被绑在角落里的李铁柱身上,眼神复杂:“就是他?”
陈峰点了点头。
老烟枪走过去,蹲在李铁柱面前,看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铁柱啊铁柱,你让我说什么好……”
李铁柱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娘和你妹妹,我们会想办法。”老烟枪说,“但这条路,你走错了。”
“烟叔……杀了我吧。”李铁柱的声音嘶哑,“我没脸活下去了。”
“你的命,现在不由你说了算。”老烟枪站起身,走到陈峰身边,“队长,现在怎么办?鬼子肯定在外面搜,这山洞撑不了多久。”
陈峰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分析眼前的局面。他们现在有九个人(包括络腮胡大汉和他的同伴),其中两人重伤(陈峰自己和另一个战士),一人轻伤,弹药所剩无几,食物和水也不多。外面至少有几十个鬼子在搜山,而且可能会调来更多人手。
唯一的优势是,这个山洞还算隐蔽,短时间内鬼子找不到。但时间一长,饥饿、寒冷、伤势恶化,都会要了他们的命。
“先处理伤口,清点物资。”陈峰下令,“然后轮流休息,恢复体力。等天亮再看情况。”
众人开始行动。赵山河帮陈峰重新包扎伤口,老烟枪清点剩下的弹药——步枪子弹还剩不到五十发,手枪子弹二十多发,手榴弹三颗。
“省着点用,最多够打一次小规模战斗。”老烟枪忧心忡忡。
络腮胡大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黑面包和一小袋盐。他分了一半给陈峰:“吃。补充体力。”
陈峰没有客气,接过来分给了众人。黑面包又干又硬,但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就着洞里的冰水,众人勉强填了填肚子。
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熄灭了。山洞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洞口缝隙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能看清人影的轮廓。
陈峰靠在洞壁上,伤口疼得他无法入睡。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李铁柱的背叛,战友的牺牲,绝境中的逃亡……
还有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佐藤英机现在在做什么?
以他对这个老对手的了解,佐藤绝不会轻易放弃。现在肯定在调集更多兵力,甚至可能动用军犬,进行地毯式搜索。这个山洞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需要一个新的计划,一个能绝处逢生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