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陈颛。”
老者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含着某种温润的穿透力,清晰地淌过夜色里的山风,落在陈睿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六年前你魂魄离体,漂荡至此,老道便知,这具本该殒命的躯体,终将等来真正的主人。”
陈睿心头剧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结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颛”这个名字,是他在现代社会二十余年的印记,穿越到这大唐已是大半年,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甚至刻意遗忘,只为了更好地融入这个时代。
眼前这神秘老者,怎会知晓这个尘封的名字?
“你不必惊疑。”老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抬手,掌心泛起一缕极淡的光晕,如同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老道云虚子,便是你如今认的那位师傅。”
“师傅?”陈睿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难掩的颤抖,像是被风吹动的琴弦,“可……可记忆里的师傅,早已在去年仙逝,我此次进山,便是为了修葺师傅的坟墓,怎么会……”
云虚子淡淡一笑,颔下黑须微微晃动,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小九这孩子,心善命薄,七岁那年在山涧边饿晕,本是阳寿已尽的劫数。老道见他眼底有纯良之气,又与你有这缕跨世的缘分,便以本命元气为引,为他续了六年阳寿,日日教他识药辨草、抄写经文,只为等你魂魄归位,承接这未尽的因果。”
陈睿惊得后退半步,脚下的草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此刻他内心的波澜。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零碎的记忆片段——记忆里那个清瘦的小道士“小九”,总在观后的药圃里笨拙地侍弄花草,手指被荆棘刺破也不吭声;
师傅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仁”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师徒二人身上,温暖而宁静;
冬夜里,师傅把被絮塞给他,自己却裹着单薄的道袍,在灯下研读经文……原来那些温柔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是眼前这位老者为他铺下的生路。
“老道肉身虽灭,元神未散。”
云虚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老道修行几十载,早已超脱生死桎梏。此前之事,一是为了让你摆脱师门束缚,放手去做该做的事;二是为了在合适之时,了却与你、与小九的这桩尘缘。”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像是能看透陈睿心中藏着的那些惊世骇俗的念头,“你自异世而来,携带着超越这个时代的技艺与见识,这既是你的机缘,也是你的劫数。”
陈睿心神一凛,正欲开口询问,却被云虚子抬手打断。
“你想以那些‘奇技淫巧’强国利民,心思是好的。”
老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陈睿的心上。
“但你要记住,技艺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大唐的土地,有它自己的节律,春种秋收,夏耘冬藏,不可强求;百姓的生计,有它固有的根基,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需循序渐进。”
他顿了顿,周身的光晕轻轻摇曳,似在强调话语的分量:“你要造的那些铁具、那些机器,需得先顾着农时,不违天道;你要传的那些学问、那些方法,需得先顺乎人心,不悖人伦。切不可因急功近利,便强行推进。须知拔苗不能助长,欲速反而不达。若为了一时之效,毁了良田、累了百姓、违了天和,那你的技艺,便成了祸国殃民的利器,而非造福苍生的福祉。”
云虚子的话语如同警钟,在陈睿的心中久久回荡。
他想起自己初来乍到之时,急于展现自己的能力,曾想过直接推广那些复杂的技术,却忽略了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和百姓的接受程度。
若不是师傅今日点醒,他恐怕真的会走上一条急功近利的弯路。
陈睿望着老者眼中的期许,又想起记忆里小九那双纯净的眼睛,那双对世界充满善意的眼睛,眼眶忽然一热,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模糊了视线。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云虚子深深躬身拜倒,动作恭敬而郑重:“弟子记下了!师傅放心,弟子此番入世,绝非为了谋取功名,更不是为了炫耀技艺。我带来的那些法子,无论是改良农具、开凿水利,还是炼制精盐、锻造铁器,定当以民为本,循序渐进,绝不违背自然之道,绝不辜负小九的性命,更不辜负师傅您的教诲!”
他直起身,目光坚定如铁,仿佛有火焰在眼眸中燃烧:“弟子只求能让这天下的百姓,少受饥寒之苦;让我华夏的疆域,再无外侮之患;让这大唐的文明,能在正道上走得更远、更稳!”
云虚子眼中露出明显的欣慰,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容,周身的光晕渐渐变得稀薄,像是被晨雾稀释的月光:“好,好……观你眼底澄澈,未有半分贪念,老道可以放心了。”
他的声音渐渐轻柔,带着一丝悠远的意味,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往事,“观里的药圃,记得种上芍药,那是小九最喜欢的花。每年花开时节,老道都会带他摘几朵,晒干了泡茶喝,那味道,清冽甘甜,至今难忘……”
话音未落,他周身的光晕突然四散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像萤火虫般在夜空中盘旋了片刻,便缓缓融入夜色中的槐树叶间,消失无踪。
只余下一句缥缈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回荡,带着无尽的期许与叮嘱:“守住本心,莫忘来路……”
陈睿站在原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老槐树下,再次深深一拜,声音异常坚定:“师傅,弟子记住了。”
夜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师傅的回应。
他静静地站了许久,直到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襟,带来一阵凉意,才缓缓直起身。
转身往营地走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淡淡的霞光穿透晨雾,将东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
林间的鸟儿开始鸣叫,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在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陈睿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回到营地时,军士们已经起身收拾行装,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烬。
秦校尉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公子,您一早去哪里了?属下正想派人寻您。”
“没什么,”陈睿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远方的山峦,语气轻快而坚定,“只是去山上转转。现在收拾妥当,我们便出发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秦校尉虽有些疑惑,但见他神情振奋,便不再多问,转身吩咐军士们加快速度。
很快,队伍再次启程,朝着下一个山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