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们连忙应着,抬着沉甸甸的木箱快步走了。
此时的精盐工坊里,陈睿正和张正鹤站在库房前,对着账簿核对数字。
“今日上等盐十一石,中等盐三十五石,下等盐六十二石,总共约一百零八石,”张正鹤用手指点着,“只是离预期的一百五十石还差不少,工匠们对加溶液的时机还是把握不准,总有几缸盐卤沉淀得不够干净。”
陈睿翻看着手写的记录,每一页都详细记着各院的出盐量、损耗,甚至连哪个工匠负责的缸出了问题都标得明明白白。
“不急,”他指尖划过“南院王二,三缸盐卤沉淀不足”的字样,“才开工第一天,能有这产量已是不易。明日让各院监作官把今日的问题汇总,我再给工匠们讲一遍配比的窍门,多练几日自然就熟了。”
他合上账簿,西院的工匠们正扛着装满精盐的袋子往库房送。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透着股兴奋——毕竟这雪白的精盐,是他们亲手熬出来的,比自家种的庄稼还让人上心。
“都入库封存吧,”陈睿对库房管事道,“上等盐单独放,贴上封条,明日一早送进宫;中等和下等盐先放着,让伙计们清点清楚,别出岔子。”
“哎,好嘞!”管事应着,指挥着伙计们往陶瓮上贴标签,红纸上的“上等”“中等”字样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张正鹤拍了拍陈睿的肩膀,忽然笑了:“说起来,蓉娘那丫头今日我出门时还问过你,说你这几日连轴转,怕是连饭都没好好吃。她让我捎句话,说她娘新做了些酱肉,让你得空了去府里坐坐,尝尝鲜。”
陈睿脸上微微一热,想起蓉娘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等忙过这阵吧,眼下工坊正是要紧时候,走不开。劳烦大伯替我谢过蓉娘。”
两人并肩走出库房,工匠们陆续收工,有序的往外走。
接下来的几日,精盐工坊渐渐有了规律。天不亮,东院的石碾就开始转动;辰时,南院的盐卤在大缸里泛着清波;午时,北院的石灰水与草木灰水正悄悄沉淀着杂质;未时,西院的滤布上积起厚厚的残渣;申时,熬煮坊的铁锅里便会堆起雪白的盐山。
陈睿每日辰时到工坊,逐个院落巡查,哪个步骤出了问题,当场就演示讲解。
让他意外的是,有时候李承乾竟比他来得还早。
这日陈睿刚进东院,就见李承乾正蹲在盐堆旁,手里拿着个小秤,认真地称着粗盐。
他身边的内侍捧着个小本子,正一笔一划地记录着数字。
“殿下怎么亲自上手了?”陈睿走上前笑道。
李承乾抬头,脸上沾了点盐末,像只小花猫。“我在算一石粗盐能出多少精盐,”他指着本子上的数字,“昨日称了五石,出了两石八斗精盐,损耗近一半呢。百姓要吃一口干净盐,竟要费这么多原盐。”
陈睿拿起一把粗盐,捻了捻:“粗盐里泥沙多,损耗自然大。等工匠们熟了手,损耗能降到三成,那时产量就能提上来了。”
李承乾点点头,忽然拉着他往南院走:“小先生,你看我昨日调的盐卤!”
南院的角落里,单独放着一口小缸,里面的盐卤清亮见底,缸底只沉着薄薄一层泥沙。“我按你说的,一石盐加三石五斗水,比寻常多了半石水,搅拌时又多搅了一刻钟,”李承乾眼睛亮晶晶的,像在炫耀宝贝,“你看这卤汁,是不是比旁的干净?”
陈睿赞道:“殿下这手艺,比老工匠都强了。多加半石水,杂质更容易沉淀,确实是个好法子。”
李承乾听得眉飞色舞,立刻让人把这法子记下来,还特意叮嘱:“要写上‘太子殿下亲试之法’。”
陈睿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心里暗笑。
这太子殿下哪是来学实务的,分明是把制盐当成了新奇的玩闹。
只是这玩闹里,又真真切切透着对百姓的体恤——他会追问“下等盐够不够城西贫民吃”,会关心“工匠们的午饭有没有肉”,甚至会蹲在滤布前,对着那些灰黑色的残渣叹气:“以前百姓竟吃这种东西,太苦了。”
这般寓教于乐,倒比在东宫听夫子们讲《论语》实在得多。
昨日上午东宫书房。李承乾把一个小布包放在案上,里面装着从工坊带回来的粗盐残渣,黑褐色的絮状物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孔颖达捻着胡须,看着袋子里的东西,眉头微蹙:“殿下带这污秽之物回来,是何用意?”
“夫子您闻,”李承乾把罐子往前推了推,“这就是百姓吃的盐里藏着的东西。儿臣这几日在精盐工坊看他们制盐,光是过滤这一步,就滤出这么多脏东西,若是吃进肚子里,怎能不生病?”
他拿起纸笔,飞快地画着制盐的步骤,从石碾到熬煮,一笔一划都格外认真:“本宫算过,一石粗盐只能出五成精盐,剩下的五成都是这些泥沙杂质。可即便如此,粗盐还要卖五十文一斗,百姓们舍不得买,就只能吃更便宜的私盐,那里的杂质更多……”
孔颖达静静地听着,看着太子脸上不再是往日的顽皮,而是多了几分忧色。
他忽然想起昨日李承乾问他“《尚书》言‘民惟邦本’,是不是连百姓吃的盐都要操心”,当时只当是孩童随口一问,如今看来,殿下是真的把这话听进心里了。
“殿下能有此心,实乃大唐之福,”孔颖达抚掌赞叹,眼中带着欣慰,“昔年商汤祷雨,言‘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便是知民生之重。殿下今日能体恤盐中杂质之苦,他日必能体恤百姓稼穑之难。”
李承乾听得认真,又问:“那夫子说,本宫该怎么做才能让百姓都吃上干净盐?”
“用心学,用心做,”孔颖达指着他画的制盐图,“殿下如今学制盐,便是学民生;他日掌国事,方能知民心。这精盐工坊,便是殿下的民生学堂啊。”
李承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装着残渣的罐子小心收好。
他想,明日要把夫子的话告诉陈睿——原来他在工坊里搅盐卤、称精盐,不只是玩耍,竟是在学“民生”呢。
这日傍晚,陈睿刚走出工坊,就见李承乾在坊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个布包。“小先生,”他跑过来,把布包递过去,“这是母后宫里的点心,说是谢你教我制盐。”
布包里是几样精致的糕点,桂花糕、杏仁酥,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陈睿谢过,刚要开口,就听李承乾道:“夫子夸我了,说我在工坊里学的是民生。小先生,民生是不是就是让百姓有干净盐吃,有热饭吃?”
陈睿心中一动,说道:“殿下,民生就是百姓的日子,日子过好了,国家才能安稳。就像这精盐,看着是小事,却是百姓每天都离不了的,做好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李承乾点点头,忽然笑道:“跟你在一起,总觉得时间过得快。明日本宫还来,你教我熬煮吧?昨日看工匠晒盐粒,像撒银子似的,好玩得很!”
陈睿失笑,这太子果然还是把实务当成了玩闹。
可转念一想,能在玩闹中明白民生之重,又何尝不是好事?“好,”他应道,“我教殿下看火候,熬出的盐保证又白又细。”
李承乾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陈睿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