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像一层被水浸透的陈旧宣纸,黏腻地贴在江心岛的每一寸土地上。
水汽无声地凝结,顺着锈蚀的锅沿,滴落在冰冷的泥土里,发出近乎听不见的“嗒”声。
司空玥蹲在那口破锅前,呼吸克制到了极点,仿佛怕一口浊气吹散了眼前这脆弱的奇迹。
两只碗,并排摆放,纹丝未动。
左边是铺着咸菜梗的白米饭,右边是熬出米油的南瓜粥。
它们完好得像是一件被时间遗忘的陈列品,连昨夜浮在粥面上的那层薄薄的油皮,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破裂。
风吹不过,虫蚁不近。
它们不像是食物,更像是一个静止的悖论。
她凑得更近了,黑色的瞳孔里倒映出那碗属于陈三皮的白饭。
米粒依旧饱满,只是表面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细密至极的水珠,比针尖还要小。
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每一滴微小的水珠里,都折射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看见了,那里面有林小树——他低着头,狼吞虎咽,嘴角还沾着饭粒;她也看见了陈三皮——在某个没有灯光的城中村出租屋里,他面无表情地啃着一个冰冷的馒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
更多的脸孔在水珠中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但那份深植于骨髓的饥饿与疲惫,却如烙印般清晰。
一阵江风毫无预兆地卷过。
碗里的米饭依旧未动,但那些凝结其上的水珠却齐齐滚动了一下。
就像是水珠里倒映的无数个身影,在同一瞬间,共同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司空玥的心脏骤然一缩。她终于明白了。
这饭,从未冷却。
因为它一直,一直都“正在被吃”。
它不是一份被供奉的祭品,而是一个持续进行的动作。
每一个曾被“留一口”的灵魂,每一个在奔波中消逝的执念,都在通过这个小小的、凝固的时空切片,一遍遍地回味着那份属于人间的、最质朴的温暖。
她没有去触碰那两只碗。她知道,那不是留给她的。
她只是从随身的装备包里,取出一支老式的、外壳已经磨损的录音笔,按下录音键,用一种近乎公式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对着眼前的虚空轻声报告:
“编号001号订单,收件人,无名饿鬼。状态……已完成。”
这是她从安宁局档案里学来的仪式感,一种用秩序去定义混沌的尝试。
话音落下的瞬间,对面那只盛着白饭的碗,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震动。
碗中那些坚硬的咸菜梗和饱满的米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自行排列、组合,最终在饭的表面,构成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谢了,陈哥。
字迹出现的一刹那,司空玥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这不是幻觉。
这是无数个孤独的执念,在接收到“完成”这个仪式性指令后,对那个最初的给予者,发出的最本能的回响。
他们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还记得那个给他们送来最后一餐的人,那个被他们称作“陈哥”的外卖员。
她眼眶一热,却强行忍住。
她默默地关掉录音笔,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回包中。
然后,她站起身,将那两副新旧不同的筷子——林小树的,和陈三皮的——从锅沿拿起,并排深深地插进了锅前的泥土里,筷尖坚定不移地指向东方。
像两座无字的墓碑。
做完这一切,她从怀里摸出昨夜那枚被她咬过一口的、漆黑的饭团。
它依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她走到那株形如握筷之手的青色植物旁,在它的根部刨开一个小坑,将这枚承载了无数“感谢”的焦炭饭团,郑重地埋了进去。
尘归尘,土归土。你从这里来,便回到这里去。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之外,一座潮湿阴暗的桥洞下。
冰冷的秋雨顺着水泥的裂缝滴落,在地上积起一滩滩浑浊的水洼。
陈三皮蜷缩在最干燥的角落,身体早已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
他像一块被遗弃的石头,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只是本能地随着空气中那股时有时无的“焦米香”,从一个城市的边缘,漂泊到另一个城市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