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江心岛。
风里带着江水特有的鱼腥味,混杂着腐烂草木的甜香,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司空玥独自一人走在枯黄的草地上,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她面前,那株从陈三皮撒下的泥土中破土而出的青芽,如今已长到半人高。
它的形态诡异而神圣,主干扭曲着分出两根笔直的枝条,远远看去,就像一只从大地深处伸出的、紧握着筷子的手。
枝条顶端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
司空玥走近了,才看清那每一滴露珠里,都映着一张模糊不清、却又莫名熟悉的人脸。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们静静地悬在那里,仿佛是凝固在时间琥珀里的一个个瞬间。
她在岛中央那口早已锈迹斑斑的破铁锅前停下,动作一丝不苟地从背包里取出两副碗筷。
一碗是白米饭,上面铺着几根切得极细的咸菜梗,这是陈三皮生前最常对付的口粮。
另一碗是熬得金黄软糯的南瓜粥,米油都浮在表面,那是林小树的母亲最擅长的手艺。
她将两只碗并排放在锅沿,筷子摆得整整齐齐。
她没有吃,只是在锅前席地而坐,静静地等待。
像一个最固执的守夜人,等待一场不会有赴约者的宴席。
风从江面吹来,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擦过碗沿。
突然,对面那碗咸菜白饭的表面,几粒米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被一双无形的筷子轻轻夹起,然后凭空消失。
司空玥的眼睫毛颤了颤,目光依旧凝视着虚空,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你们走得真安静,连一句告别,都不肯说一声。”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之外,一座横跨大江的钢铁悬索桥上。
陈三皮凭栏而立,江风吹得他单薄的夹克猎猎作响。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进入任何一座城市,只是像一阵无法被雷达捕捉的候鸟,本能地游荡在大陆上每一个“温灶点”之间。
他手中没有外卖箱,身上没有符箓,连那本早已融入他灵魂的《幽冥食录》也失去了形体。
唯有每次空气中泛起那熟悉的焦米苦香时,他才能确认自己此刻的“存在”。
他低下头,望向桥下奔腾不息的墨绿色江水。
水中的倒影,却不止他一人。
那张属于陈三皮的、日渐模糊的脸庞之后,闪过了林小树临死前释然的微笑,闪过了赵阿婆那个从未归家的儿子的青涩面容,闪过了调度中心冰冷屏幕上无数个死于奔波途中的骑手……成千上万张脸在他水中的倒影里交替浮现,最终层层叠叠,融合成一个无法被具体描摹的、属于“我们”的形象。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向掌心。
在那粗糙的皮肤之下,竟隐隐浮现出无数细若蚊蝇的文字,像活着的纹身,在血肉深处缓缓流动。
那全是他过去十年里,送出的每一份死亡订单的编号。
他没有惊慌,反而笑了,一种卸下所有重担的了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正在变成一本活的《幽冥食录》。
不再是那枚来自天外的神器碎片,而是由这片土地上所有平凡人的善意、思念与遗憾共同书写的,一本属于人类共同记忆的载体。
他蹲下身,从桥边的水泥缝里抓起一把混着尘土的泥沙,用手心里的雨水将它搓成一个粗糙的饭团。
然后,他从路边捡来一个破损的陶罐,将泥饭团小心地放了进去,摆在桥头人行道的边缘。
陶罐上没有字,也没有任何标记。
可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经过时,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看它一眼。
有人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米放进去,有人掰下半口干硬的馒头丢进去,甚至还有一个女孩,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吃了一半的棒棒糖,也轻轻搁在了罐口。
一个小孩好奇地问他父亲:“爸爸,那是什么?”
父亲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茫然与温情:“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给它留一口吃的。”
当晚,江心岛。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江水拍岸的单调回响。
睡在帐篷里的司空玥忽然被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