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该留。”
于是,当他们分面时,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在自己的碗里少盛了半勺。
最后,锅里不多不少,正好剩下了浅浅的一口汤、几根面条。
就在那个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身下坐着的地面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三短,一长。
像某种回应,又像一声叹息。
他们同时抬头,惊奇地发现,那口破铁锅滚烫的锅沿上,竟凝结出了一排水珠,正缓缓滑落,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一行模糊的字迹:
“谢谢,我不饿。”
字迹刚刚成型,就被一阵夜风吹起的尘土掩盖。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们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那锅本已快要冷却的面汤,温度至少回升了五度。
相似的奇迹,在康复中心那座纪念石碑前,以一种更为壮丽的方式上演。
一夜之间,石碑前那片稻田竟全部抽穗、成熟。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下来,在田间小径上空,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拱门。
园方组织孩子们进行了一场特殊的收割仪式,准备将这些稻谷制成纪念粮,分发给那些仍在沉睡的“禁睡者”家属。
可当第一把镰刀落下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稻穗被割断的截面处,流出的并非草木的汁液,而是一股浓郁的、如同牛乳般的液体。
那液体一落地,便迅速凝固,化作一只只拇指大小的微型陶碗,每一只碗里,都不多不少,盛着半口米粒大小的白色凝结物。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那些陶碗的碗底,看见了不同的、深刻的日期——那些日期,无一例外,都对应着历年来,第一位自愿参与“反向施食”实验的志愿者,陷入永恒沉睡的日子。
当晚,康复中心的值班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位盲眼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金色的稻田里,背对着他,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调低声说道:
“你们如今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我们当年,没能咽下去的那一口。”
林小树的残影,最终还是回到了他最初出发的地方——城中村那条熟悉的旧巷。
只是,那栋接纳了他所有卑微与挣扎的出租屋,已经被夷为平地。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座小型的、只有一面墙的纪念馆。
墙上挂着一张他放大后的工牌照片,照片下的标题写着:“最后的外卖员”。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青涩、疲惫却眼神明亮的自己,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一阵孩童的嬉闹声从不远处的沙坑里传来。
几个男孩正在玩一种新的游戏。
“你的外卖到啦!超时赔付哦!”一个男孩背着空空如也的书包,模仿着骑手的样子,在一个土坡上“刹住车”。
另一个扮演顾客的男孩,煞有介事地从他手中接过一捧想象中的“饭盒”,然后一脸认真地说道:“叔叔,辛苦了。我吃不完,帮你留了一口,你别饿着了。”
说罢,他将那捧空气小心翼翼地放回“骑手”的空书包里。
那一刻,林小???的胸口,那片由执念与回忆构成的虚无,猛地一震。
一股前所未有的、细微却真切的触感,从他那早已失去实体的“指尖”传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能短暂地触碰到这个世界了。
他缓缓蹲下,用尽了积攒的所有力气,在那片被孩子们视作“城市”的沙坑里,艰难地捏起了一粒沙。
那粒沙,在他虚幻的指尖,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将这粒沙,轻轻地放在了那个说“帮你留了一口”的孩子的掌心。
正在玩闹的孩子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摊开手掌,看着那粒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子,茫然地抬头望了望空无一物的天空,喃喃自语:
“奇怪……刚才好像有人,摸了一下我的手。”
秋意渐浓,风中开始夹杂着一丝预示着别离的凉意。
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这种由无数细微善意编织而成的、平静而坚韧的新秩序里。
人们开始习惯在饭前留出一个空位,习惯在深夜为某个看不见的过路人温上一碗热汤。
时间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仪式感中流淌,仿佛一场漫长而温柔的等待。
没有人知道在等什么,但所有人都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路上。
直到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