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咸福宫,早已没了往日的葱茏。庭中老树枝桠光秃,几片枯黄的残叶在冷风中打着旋儿飘落,堆积在雕花宫墙下,被晨霜浸得发脆。冷冽的风穿廊而过,卷着一股萧瑟之气,钻进各殿的窗棂缝隙,却掩不住庭院深处暗涌的戾气,比这秋寒更添几分刺骨。
西偏殿内,窗棂半启,天光稀薄而清冷,斜斜漏进来,落在谨常在钮祜禄姈月身上。她身着一袭月白暗绣墨竹纹旗装,墨竹挺劲,暗合她的性情,鬓边仅簪一支素银梅花簪,无多余装饰,愈发显得清雅绝尘。她正临窗而坐,指尖轻捻着书页边角,目光沉静地落在字行之间,神色平和得如同殿角静置的青铜香炉,连呼吸都轻缓得几乎无声,唯有偶尔翻动书页时,才会打破这份近乎凝滞的静谧。
她与顺嫔钮祜禄澜芷同出钮祜禄氏,论辈分还能沾些远亲,却自来在宫中井水不犯河水。谨常在性子素来如寒潭静水,通透内敛,与世无争,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淡然,不攀附、不张扬,只愿在这深宫中守着一方天地安稳度日;而顺嫔则截然不同,她美艳张扬,眉眼间尽是外露的野心,惯于长袖善舞,总想在后宫之中争得更高的位分与恩宠。两人性情相悖,如同冰火,自然走不到一处。只是近日顺嫔频频递来的示好,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让这份长久的平静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澜。
这日午后,深秋的日头斜斜挂在天际,暖意稀薄。顺嫔宫中的宫女木禾捧着一个描金漆盒,脚步轻快地走进西偏殿,躬身行礼时,盒盖微启,露出里面衬着红绒的一对珍珠耳坠。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色泽莹白如凝脂,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虽不及东珠尊贵,却也是上等佳品,显然是费心挑选的。
“谨常在,我家娘娘说,您与她同宗同源,在这深宫中理当相互照拂。”木禾抬眸,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这对珍珠耳坠是皇上前几日赏的,娘娘想着您素来素雅,配这耳坠正好衬您的气质,特意让奴婢送来,盼着您能收下这份同族情谊。”
谨常在缓缓抬眸,目光掠过那对珍珠耳坠,眸中并未有丝毫动容,指尖依旧轻轻捻着书页,语气平淡无波,如同这殿外的冷秋:“替我谢过顺嫔娘娘的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这珍珠耳坠虽好,却太过贵重,我一个小小常在,实在担不起这般厚礼。”她抬手示意身侧的宫女,“取来还给木禾姑娘,劳烦你转告顺嫔娘娘,我感念她的心意,但后宫之中,恪守本分便是福气,旁的心思,我没有,也不敢有。”
木禾愣了愣,没料到谨常在竟如此不给面子,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留,连忙抬头劝道:“常在,我家娘娘一片真心,您这般拒之门外,怕是伤了同族情分。娘娘说了,都是钮祜禄家的人,理应守望相助,不必这般见外,往后在宫中也好有个照应。”
“同族情分,贵在相安无事。”谨常在缓缓合上书页,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她抬眸看向木禾,眼神清澈却深邃,如同寒潭,“顺嫔娘娘位分尊贵,我只是末等常在,身份悬殊,不敢高攀。再说这后宫之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稳度日方为上策,姑娘不必多言,回去吧。”
木禾见她态度决绝,脸上没有丝毫松动,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好悻悻地合上漆盒,躬身告退。走出西偏殿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谨常在已重新拿起书卷,神色依旧平静得如同古井,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心中不禁暗叹:这位谨常在,倒真是个油盐不进、铁石心肠的性子。
消息传回顺嫔宫中,顺嫔正坐在镜前描眉。她今日身着一袭正红色绣凤穿牡丹旗装,衬得肌肤胜雪,鬓边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流苏摇曳,尽显华贵。听闻回话,手中的眉笔猛地一顿,一道墨痕斜斜划过眉梢,破坏了原本精致的妆容。她猛地将眉笔掷在妆台上,“啪”的一声脆响,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脸上的柔和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怨怼:“不识抬举的东西!同为钮祜禄氏,我好心拉她一把,给她体面,她倒摆起清高姿态,真当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旁支的末流,能得我青眼是她的福气!”
木禾连忙上前递上湿巾,小心翼翼地劝慰道:“娘娘息怒,许是谨常在胆小,怕卷入是非,毕竟前几日嘉妃和韵嫔的事刚过,宫中人心惶惶,她想安稳度日也是常理。”
“胆小?”顺嫔冷笑一声,接过湿巾狠狠擦去眉上的墨痕,力道之大几乎要擦破皮肤,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算计,“她不是胆小,是打心底里看不上我!觉得我野心外露,不屑与我为伍罢了。也罢,既然她不给脸,我也不必热脸贴冷屁股。这后宫之中,想攀附我、想借我之势的人,多的是,不缺她一个。”
她目光流转,扫过窗外枯黄的落叶,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咸福宫后殿住着的颖常在巴林湄渃,不正是个现成的棋子?
颖常在出身巴林部,是部落特意送来的公主,自入宫便带着几分天生的傲气。她生得明艳夺目,杏眼桃腮,性子却无脑又骄纵,仗着自己的部落背景,总觉得旁人都该捧着她、让着她。她与谨常在位分相同,都是常在,却偏偏被安排在咸福宫后殿,不仅采光远不如西偏殿的谨常在,连殿内的陈设也稍逊一筹,窗纸是旧的,桌椅也不及西偏殿的精致,这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总想着找机会寻衅滋事,找回场子。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晨霜还凝在阶前。颖常在便身着一袭桃红色绣缠枝牡丹旗装,艳俗的颜色衬得她愈发张扬,带着两个宫女在庭院中闲逛。她本就没什么耐心,见四处一片萧瑟,更觉心烦,正无处发泄时,瞥见谨常在的宫女正端着一盆新开的秋海棠,小心翼翼地往西偏殿廊下摆放。那秋海棠开得正盛,花瓣嫣红,层层叠叠,在清冷的晨光下显得格外艳丽,与这深秋的萧瑟格格不入。
颖常在顿时心生不满,胸中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她快步走上前,不等那宫女站稳,便抬起一脚狠狠踢在花盆上。“哐当”一声,瓷盆碎裂在地,泥土溅了那宫女一身,嫣红的花瓣也散落得满地都是,沾了晨霜,显得格外狼狈。
“这等俗艳的花,也配摆在西偏殿门口?”颖常在双手叉腰,下巴微扬,语气骄纵又刻薄,带着浓浓的不屑,“我这后殿连像样的花草都没有,窗纸破了也没人管,她倒好,霸占着好地方还摆这么张扬的花,眼里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我这个巴林部的公主?”
那宫女吓得脸色发白,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颖常在息怒,这花是御花园按位分分来的,奴婢只是按规矩摆放,不敢有半分逾矩啊!若是惊扰了常在,奴婢甘愿受罚,只求常在饶过这花……”
“规矩?”颖常在冷笑一声,抬脚狠狠碾过地上的花瓣,将那娇艳的花朵踩得稀烂,“在这咸福宫,我巴林湄渃就是规矩!把这些破花给我扔出去,往后不许再往她殿外摆,听见没有?若是再让我看见,我便砸了她的殿门!”
“常在息怒。”恰逢谨常在闻声从殿内走出,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衣饰,手中还握着一卷未看完的书,神色依旧平和,只是目光落在满地狼藉的花盆上,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如同秋风吹过枯叶,带着几分无奈。她缓步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跪地的宫女,又弯腰拾起一片散落的花瓣,指尖拂去上面的泥土,语气温和却字字在理:“颖常在,花草无辜,何必迁怒于它?御花园分花向来按位分来,你我同为常在,份例相同,只是我这西偏殿位置好些,采光足,花才开得旺些。若是常在喜欢这秋海棠,我这盆便送你,摆在你殿内,添些生气,何必动气伤了身子?深秋寒凉,气大伤身,得不偿失。”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庭院各处,周围路过的宫人都停下脚步,悄悄观望,眼中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意味。颖常在若是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可她咽不下这口气,梗着脖子道:“谁要你的破花!我只是看不惯你这般张扬,真当自己住得好,就比旁人高一等?我告诉你,我是巴林部的公主,金枝玉叶,你不过是个旁支的钮祜禄氏,自以为与太后同族,有什么可神气的!”
“常在说笑了。”谨常在直起身,将拾起的花瓣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寒潭止水,“住处是内务府按规制安排的,我从未觉得高人一等。倒是常在这般动气,脸颊都泛红了,仔细伤了肝气。再说,同为咸福宫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不愉快,日后相处也尴尬,传出去也有损你巴林部公主的体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没得罪颖常在的部落身份,又维护了自己的体面,还暗暗点出她的无理取闹只会自损颜面。远处东偏殿的晋贵人富察兰茵正倚在廊下,披着一件素色披风,看着这一幕,暗自点头,心中叹服谨常在的沉稳通透,换做是自己,怕是早已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