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天气蛮好。”他用上海话闲聊,“水生身体好点了伐?昨天我看到他搬东西,力气大得来!”
“好多了,劳您惦记。”我应付着,心里却动了动。连外人都看出水生在好转,这是好事。
一个上午,店里鬼影子都没一个。我乐得清闲,坐在柜台后面,翻着一本讲古代矿冶的杂书,阳光晒得人浑身发懒,直想打瞌睡。
水生则在店里慢慢踱着,时而用鸡毛掸子拂去博古架上的浮尘,时而拿起一件器物,默默地端详。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墙角那艘乌篷船模型上——那是按他老家那条船缩着做的。每当这时,他的眼神就会飘忽一下,像是透过了这小小的模型,看到了奉节码头那浑黄咆哮的江水,听到了那扯心扯肺的汽笛声。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样子,继续手里的活计。
快到晌午,店里总算来了位熟客,是附近中学教历史的吴老师。他不为买什么值钱货,就喜欢淘换些有年头的杂项,旧墨锭、残碑拓片、或者有冲有裂的老茶壶。
“陈老板,最近可有收到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吴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眯眯地问。
我站起身:“吴老师,您来得巧。前儿刚得了两本民国时期的线装医书,品相一般,但里头有些偏方,看着有点意思,您过过眼?”
正说着,水生从后面搬出个看起来死沉的樟木箱子,里面是些零碎的瓷片和烂铜钱。他放下箱子时,面不红,气不喘,额角连滴汗珠子都没有。
吴老师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着水生,由衷赞道:“小伙子,气色好多了嘛!看来上海这地方,还是养人。”
水生抬起头,脸上挤出个算是温和的表情,点了点头:“嗯,好了,好了七八成了。”
吴老师又扯了几句闲篇,最后挑了两本医书,心满意足地走了。
送走吴老师,我回头,正对上水生望过来的目光。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里都明白。
耗子的吵闹,水生的沉默,吴老师这样的熟客,顾老板这样的邻居……这些零零碎碎的日常,正像温吞水一样,慢慢泡软我们被生死磨出老茧的心,把我们往这人世间里拉。
午饭依旧是耗子显手艺——一盆油光锃亮的咸肉菜饭,一碗清汤寡水的冬瓜虾皮汤。耗子一边给水生盛上堆尖冒顶的一碗饭,一边絮叨:“多吃点,多吃点!这咸肉我拿料酒细细煨过的,一点不腻,最是补元气!”
水生看着碗里那座小山,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最终还是拿起筷子,埋头痛吃。
我看着这光景,心里头开始觉得,或许这日子,真就能像店门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这么不咸不淡地一直过下去。守着这方寸小店,听着耗子吹牛,看着水生一天天硬朗起来。
午后,我们仨一起收拾楼上的小仓库。里面堆着些用不上的老家什。有几个箱子死沉死沉。
“我来。”水生说着,走上前,弯腰,沉肩,双臂叫力,一个需要我和耗子两人龇牙咧嘴才能挪动的樟木衣箱,被他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脚步扎实地挪到了墙角。
耗子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冲我挤眉弄眼,无声地做着口型:“瞧见没?教授!牲口!”
我脸上没啥表示,心里却松快了不少。我知道,那个能在川江漩涡里跟阎王掰手腕的水生,快要回来了。
收拾完仓库,三人都出了一身汗。坐在后院新打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凳子上歇气,耗子又开始画大饼:“等咱们再多攒几个子儿,就把旁边那间小门脸也盘下来,打通了,专门卖文房四宝!名号我都想好了,就叫‘四宝斋’,咋样?气派不?”
水生没吭声,从脚边捡起一段劈柴剩下的边角料,摸出随身带的小刀,低着头,慢慢地削刻起来,也不知道想做个什么玩意儿。
我则仰头看着被屋檐切割成四四方方一块的天空,听着远处市井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响,心里是许久未有过的平静。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该进一批新的货,或者,挑个日子,带他们去城隍庙好好转转。
夜幕像块巨大的黑绒布,缓缓罩住了上海滩。“三川阁”早早关了门。
后院亮起了昏黄的灯泡。水生打了几桶井水,从头到脚仔细冲洗着,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过他坚实的背脊和那道狰狞的疤痕。他闭着眼,任由冷水泼洒,嘴里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调子——那是川江上船工们喊的号子,苍凉,嘶哑,调子早就跑到了八百里外,却带着一股子从泥土里、从江水里生长出来的、蛮横的生命力。
我站在厨房门口,听着这水声和那不成调的号子,看着灯光下水生身上蒸腾起的丝丝缕缕的白气,心里只有这巴掌大的小院,一餐一饭,和两个过命的兄弟。
这失而复得的安稳,像刚从土里起出来的、还带着湿气的玉,看着温润,摸着冰凉,得小心翼翼地捧着。
我心里默念:这日子,若能像店里那座老掉牙的座钟,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到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