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这东西,摸不着看不透,但它就像地脉里的暗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推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古墓里,跟千年的大粽子打照面。
物则实在些,尤其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每一道裂纹,每一片包浆,都浸着前人的手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所以,回到上海,在这“三川阁”里摆弄这些瓶瓶罐罐、残碑断简,我心里反倒踏实。至少,这些东西再邪性,也比不上那些浑身长鳞的、关节反装的选手。
初秋的上海,天光亮的晚。清晨八点刚过,薄薄的晨曦像是没搅匀的蛋清,有气无力地透过“三川阁”老旧的花格窗棂。
我站在柜台后面,手里攥着一块半旧的麂皮绒,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清晚期的民窑青花山水笔筒。动作不敢重,这玩意儿胎骨脆,经不起折腾。我的眼神落在笔筒描绘的远山近水上,心思却飘得有点远。这山水布局,隐隐透着几分《葬经》里“藏风聚气”的意思,也不知是当年画匠无意为之,还是真有高人点拨。
店里静得出奇,只有麂皮绒摩擦瓷面发出的微弱“沙沙”声。与之相对的,是后院传来的、极有分量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寺庙里敲木鱼的老僧,带着奇异的节奏感。
那是水生在做晨起的功课——劈柴。
搁在两年前,我绝想不到,这个能在川江激流里徒手搏击“翻江龙”的汉子,如今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这前后不足三十步的店铺和后院。我撂下笔筒,踱到通往后院的门边,倚着门框往外看。
院子墙角堆着些舍不得扔的破烂杂物,中央摆着个厚重的老树墩当砧板。水生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在清冷的晨光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胸口那道疤,从肩膀一直斜拉到手腕,紫红色,扭曲着,像一条蜈蚣,盘踞在结实的肌肉上,触目惊心。这是回龙沱下那场遭遇战留下的纪念。
这道伤疤似乎并没碍着他的动作,只见他手起斧落,碗口粗的柴火“咔嚓”一声应声而裂,断口齐整得像是刀切豆腐。他的呼吸又深又长,随着动作,肩背和手臂的肌肉虬结起伏,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啪”地一声,碎成几瓣。
“啧,你这身子骨,好的可真够麻利的!”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带着股咋咋呼呼的劲儿。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耗子。他提着个装得满当当的菜篮子,从后门溜达进来,凑到我跟前,冲着水生的背影直咂嘴:“照这么下去,再过俩月,怕是能一拳撂倒一头夯货!”
夯货是川话里牲口的意思,我听得懂。水生没回头,甚至连动作都没停,只是从鼻子里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他弯腰拾起劈好的木柴,一根根码放在墙边,那堆木柴已经垒得半人高,足够烧上好一阵子了。
耗子把菜篮子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撂,开始如数家珍:“教授,您瞅瞅,顶顶水灵的小青菜,活蹦乱跳的鳊鱼,还有这块五花肉,三层五花的!那肉铺老板跟我熟得很,硬是给我便宜了五毛钱!”他说话偏要学着上海人的腔调,听起来不伦不类,却添了不少生气。
他现在是我们“三川阁”的后勤大总管兼火头军,最大的念想,就是变着法子给水生和他那婆娘补身子。
“行了,知道你本事。”我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冲了冲手,“前头我去开门,你张罗早饭。水生……”我顿了顿,看向那个沉默的背影,“柴够用了,歇口气。”
水生这才停下手,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胸膛,走到井边,打起一桶沁凉的井水,哗啦一声,从头浇到脚。冰冷的井水激得他浑身肌肉猛地一缩,随即,他畅快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
“不得事,活动开了,筋骨舒坦。”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子,声音比以前沉了些,但底气足了很多。
早饭是耗子鼓捣出来的——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白米粥,煎得两面焦黄的荷包蛋,一碟淋了香油的酱萝卜,还有专门给水生蒸的一碗酒气醇厚的酒酿蛋花。我们仨围坐在后院的小方桌旁,就着越来越亮的晨光,闷头吃着。
“哎,教授,”耗子扒拉完最后一口粥,用袖子抹了把嘴,“隔壁弄堂老刘家的孙子,今儿个摆满月酒,请咱们去喝一杯。去不去?”
我没立刻搭腔,夹了一筷子酱萝卜,嚼得咯吱作响。心里头那根弦下意识地绷紧了。唉,还是少露面吧!
水生端起碗,把碗底最后一点粥刮进嘴里,放下碗,才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你去吧,我和教授看店。”
他自从肺部落下病根,不能像以前那样下水,甚至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后,话就更少了,也更不愿意往人堆里扎。大部分时间,他就守着这前后店堂。
耗子看看我,又看看水生,咂咂嘴:“得,那我自个儿去。顺便给老刘封个红包,邻里邻居的,人情往来嘛。”
我这才点点头:“去吧,酒少灌点。”
我知道耗子需要这个。在经历了那些跟阎王爷抢命的日子后,他比我们谁都更贪恋这活生生、闹哄哄的人间景象,得靠着这些,才能把那地底下的阴冷和绝望从骨头缝里挤出去。
吃完早饭,各忙各的,耗子带着给秀秀的那份回了趟家。
我走到店铺前厅,一块块取下厚重的门板,将“三川阁”那块小木牌挂了出去。晨光彻底铺满了门口的石板路,隔壁裱画店的顾老板也刚开门,正拿着个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槛。
“陈老板,早啊。”顾老板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笑脸打招呼,他有点富态,面团团的。
“顾老板早。”我也挤出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