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答案。
深沉的静默覆盖了他,比这狩猎区的夜色更浓重。只有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
……
回忆的微光与现实冰冷的绝望在你体内激烈地绞杀。
身后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你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是你所有痛苦最直接的根源,是背叛与撕裂的象征;可偏偏,他又是你所有纯粹幸福和安全的唯一载体。
靠近他,就是靠近痛苦的深渊。远离他,却像是将自己连根拔起,远离了生命里仅存的暖意。
矛盾像毒藤,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你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未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其中。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重压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像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绷紧,再绷紧……
就在某一刻。
毫无预兆地。
一滴温热的液体,脱离了眼眶的束缚,顺着你冰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快得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
没有抽泣,没有哽咽,没有一丝一毫情绪外泄的波动。
它只是身体在巨大压力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崩溃,是灵魂深处那无法承载的悲伤终于从堤坝的裂缝中渗出的一滴。
它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湿漉漉的痕迹,然后悄然坠落,“啪嗒”一声轻响,几乎被风声掩盖,瞬间消失在脚下的焦土里,只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被尘土吸收的深色圆点。
世界死寂。
那滴泪坠落的声音,微不可闻。
然而,对于那个曾经熟悉你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呼吸变化的人来说——
也许是你肩膀那几乎无法捕捉的僵硬;也许是夜风恰好送来一丝微弱的、不同于汗水或血水的咸涩气息……也许……仅仅是血脉相连那玄之又玄的,令人憎恨的感应。
他跟在身后的脚步,彻底地停了下来。
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你几乎在同一瞬间感应到了身后气息的骤变。
你的脚步没有停,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受惊的弓弦。一股被窥见最深处狼狈的羞耻感混合着冰冷的愤怒,猛地窜上心头。
前方,是更加浓稠的黑暗,怪木扭曲的枝桠如同鬼爪。
你只觉得一片空茫的疲惫,沉重得让你只想沉入地底。
质问?哭诉?控诉他所有的背叛?
一切的的言语都在喉间化为冰冷的灰烬。心如槁木,连那一滴泪都是身体可耻的背叛。
你甚至没有回头确认的勇气。或者说,是不屑?
只是在那道目光无声的灼烧下,内心的痛苦和愤怒瞬间被那滴失控的泪水点燃、翻腾。
你没有停下,反而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决绝,冲向前方的黑暗。
仿佛要将那如影随形的目光、那沉重的过去、那代表着所有痛苦根源的身影,连同自己那颗不争气落泪的心,一起狠狠甩在身后!
脸颊上,那道未干的泪痕像一条冰冷的蜈蚣,带来持续不断刺痛,提醒着你身体可耻的背叛。
手腕处,旧日的幻痛不合时宜地隐隐浮现,与他刚才目光的灼烧感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你摇摇欲坠的神经。
心脏被无形的糖纸勒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沉闷而尖锐的绞痛,仿佛要碾碎胸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
风从身后追来,呜咽着,像冰冷的手指试图抚过那道泪痕,却只带来更深的寒意和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你冲进扭曲的怪林,浓稠的黑暗瞬间包裹上来,带着粘腻的、令人窒息的质感,如同你内心那片无法填补的空洞。
月光被彻底隔绝,这很好,它冰冷无情的窥探终于消失了。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过往所有甜蜜的骸骨。
你只想沉沦,沉入这片能埋葬一切的地底。
雷狮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月光冻结的雕像。
深紫色的眼眸死死锁定了前方那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背影,精准地捕捉到你脸颊上那道尚未完全干涸的、在惨白月光下反射着冰冷水光的泪痕。
他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彻底停滞。
从小就是如此……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在哭泣的你,而让你掉眼泪的却总是他……
他看着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眼神晦暗到了极点,如同风暴前夕最深沉的夜幕。紧抿的唇线绷得像刀锋。
最终,一声极轻、极冷、意味不明的嗤笑逸出他的嘴角。
是嘲笑你的狼狈?
是嘲笑自己的的“愚蠢”?
还是对这荒诞命运无声的控诉?
无人知晓。
那滴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泪水,终究还是落入了他的眼底,像一颗滚烫的铅弹,在他心底最深处,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磨灭、冰冷而沉重的印记。
你的身影,带着未干的泪痕,彻底消失在扭曲怪林的浓重阴影里,如同被黑暗吞噬。
雷狮依旧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深紫色的瞳孔里风暴肆虐后只余一片死寂的废墟。
月光将他孤寂的影子拉长,死死地压在焦黑的大地上。
形单影只的刺眼。
喉间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梗塞感再次翻涌上来,他强行压下,指关节因无意识的紧握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焦土,卷起细微的尘埃。
你们之间,只剩下风声,无法跨越的、布满裂痕的过去,和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静默。
这一次,他没有再跟上去。
而你也如他当初那般,不曾回头。
风卷起焦黑的尘土,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死地,也拂动了他额前深紫色的碎发。
那一声轻嗤带来的并非轻松,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是……痛吗?
不,他早已习惯了痛。
是比痛更尖锐、更令人烦躁的东西。
像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揉捏,每一次挤压都渗出名为“后悔”的毒汁,却又被根深蒂固的骄傲和那条自己选择的、荆棘遍布的道路死死压制,无法宣泄,只能在内里腐烂。
你消失的方向,只剩下死寂和扭曲的树影。
迟了吗?……还有路吗……回头……裂痕能消失吗?你……还需要吗?……我还……配吗?
念头像碎裂的冰锥,疯狂砸落。
——不配。
这个结论像一把冰冷的铡刀落下。
他习惯了伤痛,却对这由内而外、无声溃烂的后遗症感到陌生而烦躁。
雷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被强行压平,只剩下更深沉的、化不开的暗色。
他没有再看那片吞噬了你的黑暗丛林。目光投向更远处,投向狩猎场那永远看不到星辰的夜空。
那里没有他曾经承诺带你去看的璀璨星河,只有一片混沌的,带着无尽战斗与掠夺的穹顶。
他迈开脚步。
方向,与你逃离的路径截然相反,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绝望射线。
每一步踏在焦土上,都像是踩碎了一片褪色的糖纸,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月光下,两道被拉长的、浸透了孤独与伤痕的影子,在焦黑龟裂的大地上,朝着相反的方向,固执地延伸,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名为“过去”的废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