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订的宪法墨迹未干,其确立的新游戏规则,便迫不及待地迎来了第一次真正的考验——帝国天启三十八年度财政预算案审议。这场在咨政院议事堂内掀起的风暴,其激烈与混乱程度,远超外界想象,甚至让端坐幕后的江辰,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咨政院议事堂,由旧礼部衙门改造而成,保留了部分飞檐斗拱的庄严,内部却按新式厅堂布局。环形阶梯座椅呈扇形展开,环绕着中央的议长席和发言台。此刻,这座本应象征理性与秩序的殿堂,却化作了沸腾的油锅。
空气中弥漫着烟丝、汗水和躁动的气息。来自帝国各行省、各阶层的三百余名咨政员,穿着从绫罗绸缎到棉布长衫各色服饰,如同打翻了调色盘。他们不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宪法赋予的“审议权”像一剂强心针,激活了各自背后所代表的利益诉求。
预算案文本厚如砖头,涉及金额之巨,项目之多,前所未有。海军衙门申请的巨额造舰经费,工部提出的全国铁路网二期工程预算,教育部雄心勃勃的义务教育普及计划开支,以及维系庞大帝国运转的常规支出……林林总总,如同一块令人垂涎欲滴又无比沉重的巨型蛋糕。
议长,那位须发皆白、试图维持秩序的前阁老,敲击木槌的声音早已被淹没在声浪里。
“荒谬!简直是荒谬!”一位来自东南沿海鱼米之乡的士绅代表,挥舞着预算文本,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海军造舰,三年内要耗银五千万两?我东南赋税重地,百姓膏血,难道就是为了填满那无底洞般的船坞吗?倭寇已平,海晏河清,造如此多巨舰,意欲何为?是要效仿前元,劳民伤财远征海外吗?”他身后,一群代表江南地主和传统商贸利益的咨政员纷纷附和,声讨海军预算。
“短视!尔等才是鼠目寸光!”豁然站起的是一位来自北方工业重镇的工厂主代表,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没有强大海军,如何保护我们日益扩大的海外贸易?如何确保南洋橡胶、澳洲矿砂源源不断运回?没有原料,你们的纺纱机、炼铁炉都得停转!这造船的钱,每一两都是为了保护你们的钱袋子!”支持工业化和海外扩张的代表们爆发出喝彩,与对方怒目相视。
“铁路!铁路才是国之命脉!”一位来自内陆行省的商人代表急不可耐地插话,“要想富,先修路!打通内陆与港口的联系,我们的茶叶、瓷器、桐油才能运出去!现在预算向海军倾斜,内陆铁路工程就要延期,这公平吗?”内陆地区的代表们群情激奋。
“诸位!诸位!”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是教育部推举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他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义务教育乃陛下钦定之国策,关乎帝国未来人才根基!如今预算中,教育经费增幅最小,长此以往,科教何以兴国?难道要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依旧目不识丁吗?”他的呼吁得到了一些开明士绅和少数新兴知识分子代表的同情,但在这片围绕实利争吵的战场上,声音显得微弱。
争吵迅速从宏观战略层面,蔓延到具体项目细节,变成了赤裸裸的地域和利益集团博弈。
“为何连接直隶与盛京的铁路要先修?为何不能先修我们蜀中的出川铁路?”
“海军战舰采购,为何多用唐山钢铁厂的料?我们江南制造局的钢质不如他们吗?”
“移民实边补贴,为何重点放在辽东?我们云贵山地百姓的困苦就不管了吗?”
指控、反驳、谩骂、甚至人身攻击充斥会场。议事规则被抛到脑后,发言时间限制形同虚设。议长徒劳地敲着木槌,嗓子已经喊哑。会场一角,几个代表甚至因为一言不合推搡起来,幸好被警卫及时拉开。空气中仿佛有火星在跳跃,随时可能点燃更大的冲突。
而在议事堂二楼,有一排用帘幕隔开的观察席。此刻,厚重的帘幕后,江辰正静静地坐着,透过缝隙,俯瞰着下方的混乱。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手指在扶手上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侍立在旁的内侍监首领太监低声道:“陛下,这般吵闹,成何体统……要不,老奴去传旨申饬……”
江辰微微抬手制止了他。“让他们吵。”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把门关起来吵,总比把怨气憋在心里,在外面搞小动作要好。这,就是议政的代价,也是其价值所在。”
话虽如此,江辰的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混乱,更是混乱之下涌动的暗流。东南士绅对海军预算的激烈反对,仅仅是因为心疼钱吗?背后是否与那些依赖传统漕运、畏惧海上贸易冲击的旧式商帮有关?内陆省份对铁路的渴求,固然有理,但其中是否也夹杂着地方官员希望借工程牟利的私心?教育经费的呼吁者,是真的一片公心,还是想借此扩大自身学派的影响力?
这些代表,他们不仅代表着地域和行业利益,背后更可能牵扯着朝中某些大臣、甚至皇室宗亲的隐秘脉络。这场预算之争,表面上是咨政院内部的吵闹,实则是帝国各种新旧势力、不同发展路线在宪法框架下的第一次正面碰撞和试探。
“看来,光是提供一个吵架的地方,还不够。”江辰心中暗道,“得有人,懂得如何利用规则来吵架,懂得如何整合利益,懂得何为妥协,何为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