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晴雯、麝月面面相觑,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我们凑上前,也想看看是哪位贵人名士的帖子,能让宝二爷如此失态。晴雯忍不住问道:“究竟是哪个要紧人物来的?值得你这般……”
宝玉却不答,只一个劲儿地追问:“快说,昨儿是谁接的帖子?”
我们便一齐向着外间扬声问道:“外头谁在?昨儿是谁接下了一个帖子?怎么不立刻回过二爷?”
四儿正在外头廊下和小丫头们说笑,听见里面连声问,忙飞跑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喘着气说:“昨儿个?哦,我想起来了!是后头栊翠庵的妙玉师父那边,打发一个妈妈送来的。我接了,当时二爷正和姑娘、姐姐们高乐,行令喝酒热闹得很,我瞧着不是什么急事,怕扰了雅兴,就随手暂且搁在砚台下了。原想着等席散了再回,谁知后来……后来一顿酒吃得大家都忘了形,连我也混忘了,直到这会子……”
她越说声音越小,看着宝玉激动的样子,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众人一听是妙玉,方才提起的那点紧张和好奇,顿时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个干净。
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拐弯抹角、住在庵里的妙玉……”
“一个出了家的姑子,送个帖子也弄得这般玄虚……”
“就是,这也不值的什么,也值得二爷这般大惊小怪?”
“怪道写得这般花里胡哨,原来是她的……”
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和隐隐的排拒。
在我们看来,那妙玉虽是客居,但性情孤拐,目下无尘,与这园子里的热闹格格不入,她的帖子,收了也就收了,遣人道个谢便是,何至于如此。
然而宝玉像是被那帖子勾去了魂儿,忙不迭地吩咐:“快!快拿纸来!要最好的雪浪笺!墨也研得浓些!”小丫头们一阵忙乱,铺纸的铺纸,研墨的研墨。
可当真铺开了纸,研好了墨,宝玉提着那支紫毫笔,却对着案上那张粉签子发起了呆。
他嘴里反复喃喃念着
那“槛外人”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阻隔在外。
他踌躇了半晌,脸上兴奋的神色渐渐被一种困惑和为难取代,那支笔提在手里,悬在纸上,竟觉得有千斤重,无论如何落笔,都觉得自己想出的词句俗不可耐,配不上那超然物外的三个字。
半天,雪浪笺上仍是一片空白。
我在一旁看着他如此为难,心中对那总能牵动宝玉心绪的妙玉师父,不免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与微愠。
不过是一封生辰贺帖罢了,收了,按礼回过也就是了。何苦定要弄这些玄虚,写什么“槛外人”?
是显摆她的清高,还是诚心要让二爷这般费神难堪?我们这些在红尘俗世里打滚的“槛内人”,自然是看不懂,也参不透她那份孤芳自赏的机锋。
宝玉独自出了一回神,眉头紧锁,忽然自言自语地低声道:“这事……若去问宝姐姐,她必定又是一番正理,批评这是怪诞不经,非圣贤之道,反倒扫兴;不如……”
他眼睛倏地一亮,像是夜行人终于看到了指引的灯火,“不如问林妹妹去!她心思灵慧,最是懂得这些幽微曲折的意趣,或能解得此中三昧,告诉我该如何回帖,才不算唐突了。”
想罢,他脸上顿时云开雾散,像是得了什么妙计。
他竟再也坐不住,也顾不上跟我们再多说一句,只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粉签子折好,郑重地纳入袖中。
然后,他便迳自转身,步履匆匆地出了房门,看那方向,是直奔潇湘馆寻黛玉去了。
我看着他急匆匆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背影,手里还捏着替他整理到一半的腰带,心里那点因昨夜欢聚残存的暖意和松懈,猛地搅动起来,泛起一丝丝带着寒意的微澜。
这怡红院的日子,表面上看着花团锦簇,富贵闲散,真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方才平儿话里话外那机锋暗藏的打探,昨夜芳官宿醉后那不合规矩的睡态,再加上此刻这封来自世外、却轻易搅乱了院内人心的怪诞贺帖……
我低头,默默收拾起宝玉方才用过的那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指尖触及那冰润滑腻的瓷壁,无端地,竟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