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急雨敲窗,他呼吸一滞,竟伏在我心口不动了。良久闷声道:“那年你回家吃年茶,我冒雪追去,见你穿红袄子坐在炕沿……比现在胖些。”说着竟低笑起来,热气呵得皮肤阵阵发紧。
我怔怔望着帐外将熄的烛火,恍惚又见那年雪地里,他裹着猩猩毡斗篷跑来,睫毛上都结着冰珠,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快吃,还热着的栗子糕。”心肠蓦地一软,手指已插入他散开的发间。他受惊般抬头,眼睛在暗处亮得骇人。
雨声渐密时,他忽然孩子气地缠上来:“今日太太既给了名分……”话音消融在相接的唇齿间。罗带轻分处,中衣滑落肩头,露出昨日被翡翠镯子压出的红痕。他指尖抚过那处,忽然低声问:“疼不疼?”
窗外倏地亮起闪电,青白电光竟照见我们交叠的身影投在纱窗上,像皮影戏里缠绵的偶人。我慌得去扯锦被,却被他连人带被揽住。惊雷炸响时,少年温热的胸膛贴上来,心跳声擂鼓般震着我耳膜。
“瞧,”他忽然指着地上水影笑,“咱们的眼泪真要成河了。”我垂首看去,原是雨水从窗缝渗入,在青砖地汇作蜿蜒一道。
忽觉颈间微凉,竟是他将褪下的珍珠项链又替我戴了回去,珠子还带着他的体温。
雨声暂歇,他睡沉了,手里还攥着我一缕头发。我悄悄起身,见昨夜褪下的衣裳堆里露出胭脂盒一角——正是玉钏儿塞给我的那个。打开一看,嫣红膏子上竟新添了簪子划的字:“今夜三更井台”。
镜中颈侧红痕赫然,忙扑粉遮掩。忽从镜中见宝玉睁眼望着我,目光清亮得全无睡意:“昨夜……”我手一抖,粉扑落进针线筐,正盖住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
他却赤脚走过来,捡起胭脂盒把玩:“好精致的苏合香胭脂。”指尖沾了些许,忽然点在我眉心:“画个胭脂记可好?”冰凉的膏体触到皮肤,激得我打了个颤。
这时外头忽然喧哗起来。麝月急匆匆闯进门,也顾不得礼数:“二爷快去看看!玉钏儿在井台边哭晕过去了,手里还攥着……”她瞥见我,猛地收声。
宝玉抓起外袍就往外跑。我跟着赶到井台时,正见平儿扶着玉钏儿灌姜汤。那井栏石上散着几件女子小衣,最上头那件杏子红主腰上,分明用金线绣着缠枝莲——与宝钗日常用的花样一般无二。
玉钏儿醒转看见我,忽然嘶声道:“姐姐如今高升了,倒忘了我姐姐怎么死的?”她颤手指向井口:“方才我梦见金钏姐姐说,井底冷得很……”
话音未落,王夫人已带着人赶来。她目光扫过井台衣物,最终落在我衣襟处——那儿正别着昨日她赏的翡翠胸针。凤姐忙打圆场:“定是小丫头失手落下的衣裳。”却使眼色让平儿快将衣物收走。
回屋时见宝玉独坐在窗边,手里摩挲着那个胭脂盒。他忽然轻声说:“今早太太吩咐,把西南角那口井封了。”窗外恰传来夯土声,闷闷的像砸在人心上。
我打开针线筐想找些活计,却见筐底躺着一方素帕。展开竟是金钏儿的笔迹,墨迹被水晕得模糊:“妹妹慎藏此物,关乎宝姑娘清誉……”余字已洇染不清,只帕角绣着朵小小的冷香丸花样。
我想起昨夜宝玉说的“眼泪大河”,忽然觉得可笑——这院里姑娘的泪,早够漂起十个金钏儿了。只是不知哪日,我们这些泪人儿,也要随波逐流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