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凉风拂过后颈,伴着温和的声音:你也过于小心了。我惊得针一颤,抬头见宝姑娘不知何时已站在跟前,水绿裙子静悄悄地拂过门槛。
忙起身时,她已瞧见手里的活计:“好鲜亮!这是谁的?”我朝床上努嘴,帐子里正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宝姑娘抿嘴一笑:“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原是不肯带的,”我捻着线头,“只得做得精巧些,哄他由不得不带。”说着觉得颈子酸得很,顺势起身:“姑娘略坐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经过外间时,瞥见小丫头们横七竖八睡在凉榻上,腮边还沾着西瓜籽。廊下仙鹤果然曲颈偎在一处,日光透过芭蕉叶,在青砖地上洒下碎金。
在井台泼了脸回来,隔着碧纱橱望见宝姑娘正坐在我方才的位置。她侧身对着光,针线在指尖穿梭,竟接着绣起那鸳鸯翅膀来。风掠过她鬓角,吹起几丝碎发,她也不撩,只专注地盯着活计。
我停在槅扇边,看见她脚下落着我用过的线板,五色丝线绕得齐齐整整。那柄白犀麈还搁在矮凳上,麈尾轻晃,扫过她裙摆的缠枝莲纹。
窗纱眼子里钻进小虫,绕着宝姑娘的玉簪花飞旋。她偶尔抬手拂开,针脚却不停,鸳鸯的红喙已渐次成形。
里间宝玉翻了个身,喃喃唤“袭人”,宝姑娘的手顿了顿,随即又落下针去。
我刚走到廊下抹汗,忽见林姑娘和史姑娘从月洞门进来。史姑娘脚步快,径直往厢房去找我;林姑娘却悄步踱到正房窗下,隔着绿纱窗朝里望。
这一望不打紧,只见她猛地缩回身子,手捂着小嘴儿,肩头直颤。又忙忙地招手叫史姑娘,两个玉人儿挤在窗格子前偷看——屋里宝姑娘正坐在我方才的绣墩上,低头给宝玉缝兜肚呢。银红纱帐子映着宝钗的脸,比平日更添三分柔光。
史姑娘才要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捂住嘴,拉着林姑娘要走。林姑娘却冷笑着不肯动,眼睛还粘在窗纱上。我忙迎上去道:“姑娘们怎么站在日头地里?”
史姑娘抢着说:“找你洗衣裳呢!”林姑娘却不接话,只瞟着我衣襟上沾的丝线:“好精致的针线,莫非也是给宝二哥绣的?”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拆金线时沾的孔雀羽线。
送走两位姑娘后回屋,见宝姑娘还在绣花,针脚却有些乱了。忽然宝玉梦中嚷起来:“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认木石姻缘!”宝姑娘针一抖,扎在指尖上。
我忙过去问:“可要醒醒茶?”宝姑娘摇头,雪白脸上透出青气。忽问我:“才刚林妹妹她们可说了什么?”我答不过是顽话,她却盯着指尖血珠道:“顽话?我正要告诉你……”
话未说完,外间忽然响起玉钏儿的声气:“太太叫宝姑娘去挑缎子呢!”宝姑娘起身时,将兜肚搁回笸箩——那鸳鸯眼睛才绣了一半,黑线头颤巍巍地吊着。
我收拾针线时发现,宝姑娘落下一块绢帕。素白绫子上绣着缠枝莲,角上却用金线勾了个“冷”字。帕子沾着冷香丸的气味,细细闻去,还夹着一丝血腥气。
窗外石榴花扑簌簌地落,几瓣粘在纱窗上,像溅开的血点子。
床上帐子一动,宝玉揉着眼问:“什么时辰了?”我忙将兜肚塞进笸箩,答说:“还早呢。”他却又翻身睡去,留满室寂静里,线香烧断的灰正落在宝姑娘方才坐过的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