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那场石破天惊的朝会虽已散去,但其引发的震荡,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整个帝国的权力结构扩散。旨意已下,三公权柄被明文褫夺,尚书台被推至帝国政务的绝对核心。然而,纸面上的权力交接,远不及现实运作中万分之一复杂。旧的管道被强行截断,新的枢纽尚未完全顺畅运转,无数的政务、请示、纠纷如同失去方向的洪流,在短暂的停滞後,开始疯狂地涌向一个地方——位于南宫深处,刚刚挂上“政事堂”匾额的原尚书台衙署。而此刻,站在这风暴眼中心,承受着第一波也是最猛烈一波冲击的,正是被皇帝寄予厚望,新晋尚书令的荀彧。
衙署内,原本还算宽敞的厅堂此刻显得拥挤不堪。来自各州郡的使者、六曹刚刚上任略显青涩的官员、抱着成堆简牍文书奔跑的小吏,几乎将每一个角落都填满。嘈杂的请示声、争辩声、竹简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墨汁、汗水和一种名为“焦虑”的气息。
荀彧端坐在主位之上,身着一袭深紫色尚书令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白皙。与周围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他面前的长案上,文书堆积的高度几乎要超过他的视线,但他翻阅、批阅的速度却稳定得惊人,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顿。每一个递到他面前的难题,无论是关于春耕粮种调配的争议,还是某郡县官员出缺的紧急请示,亦或是边境驻军换防的物资清单,他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依据律令、章程或是皇帝新政的精神,给出清晰明确的处置意见,条分缕析,切中肯綮。
“豫州颍川郡急报,今春少雨,恐生蝗灾,请求调拨常平仓存粮,并请示是否提前组织民夫挖设防蝗沟?”一名风尘仆仆的郡吏挤到案前,语气急促。
荀彧头也未抬,一边在另一份关于河内郡水利工程的奏报上写下批注,一边清晰下令:“准调常平仓粮三千石,以工代赈,即刻组织民夫沿预定路线挖掘防蝗沟。此事转工曹备案,令陈墨博士速检视其所报蝗虫滋生地情况,若有需,调拨石灰、草药相助。另,行文太常寺,令其所属官观按古法祭祀蝗神,以安民心。” 既务实,又兼顾当时的人心,考虑周详。
那郡吏听得一愣,他本以为这等大事至少要反复请示、讨论数日,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尚书令片刻之间就给出了如此周全的方略,连忙记下,躬身退下。
紧接着,户曹的官员捧着厚厚的账册前来:“令君,这是去岁各州郡汇总的田亩、户数初步统计,与往年数据出入颇大,尤其是冀、青、徐等黄巾肆虐之地,如何核定赋税,还请令君示下。”
荀彧终于停下笔,接过账册快速浏览了几页,眉头微蹙:“数据出入,正在情理之中。战乱方平,人口流散,土地荒芜,岂能沿用旧制?传令各州郡,去岁遭受兵燹严重之郡县,赋税减免三成,以休养生息。新开垦之荒地,三年内不征赋。此为新政定例,毋需再议。着户曹以此为准,重新核算,十日内将最终方案呈报于我。”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就在荀彧高效处理着如山公务时,一股暗流也开始在政事堂内涌动。几位原属于三公府,因制度变更而被划拨到尚书台的老资格掾属,聚在角落,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服与怠慢。
“哼,黄口小儿,仗着陛下宠信,便如此独断专行?减免赋税?说得轻巧,国库空虚,拿什么支撑北伐储备?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掾属低声抱怨,他曾在司徒府任职二十余年。
“可不是嘛,你看他提拔的那些人,毛玠、糜竺,还有个工匠出身的陈墨,都是些什么出身?岂能与我等累世清望相比?这尚书台,我看迟早要乱套。” 另一人附和道。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角落,还是能隐约传入荀彧耳中。荀彧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简牍上洇开一个小点。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人,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继续对面前负责吏曹的毛玠吩咐道:“孝先(毛玠字),关于官员考成法细则,陛下已有明确旨意,重在‘实绩’与‘民声’。你草拟的这份草案,过于侧重文书往来与资历年限,需大改。着重点应放在垦田数、户口增、狱讼清、盗贼息等硬指标上。三日内,我要看到新版。”
毛玠是个面容严肃、一丝不苟的年轻人,他闻言,立刻躬身:“下官明白,即刻去改。”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角落那些老掾属,低声道,“令君,有些人似乎…”
荀彧微微摆手,打断了他:“无妨,且先做好分内之事。制度初立,有杂音乃常态。” 他的镇定自若,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让毛玠焦躁的心也平复下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下午时分,一场更大的风波直接找上门来。时任侍御史的刘岱,乃是汉室宗亲,素来与袁氏交好,他带着几名属下,气势汹汹地闯入政事堂,径直走到荀彧案前。
“荀令君!” 刘岱声音洪亮,带着质问的语气,瞬间吸引了堂内所有人的目光,“本官收到弹劾,言你尚书台越权行事,未经三公府审议,便擅自批复了幽州请求增设护乌桓校尉下属兵额的奏报!此举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太尉、司徒、司空于何地?!” 他直接将“越权”和“无视三公”两顶大帽子扣了下来。
堂内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荀彧。这是新旧势力在具体事务上的第一次正面碰撞!
荀彧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看向一脸义正辞严的刘岱,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从案几一侧的卷宗中,准确地抽出了一份公文,正是刘岱所说的那份关于幽州兵额的批复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