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旨。”刘宏的声音清晰有力,“车骑将军、钱塘侯朱儁,功在社稷,德彰天下。今以年老体衰,恳辞还乡。朕念其勋劳,特准所请。加封朱儁为特进(授予退职大臣的荣誉衔),光禄大夫(高级顾问官),赐安车驷马,黄金百斤,蜀锦千匹。其钱塘侯爵位,由其嫡长子……(稍作思考,体现恩出于上)朱皓继承,食邑如故。”
这份赏赐,不可谓不厚!特进和光禄大夫都是极高的荣誉虚衔,安车驷马是对重臣致仕的最高礼遇,黄金锦缎是实打实的厚赏,而允许其子继承爵位和食邑,更是保全了朱氏一门的荣华富贵。皇帝的态度很明显:顺从者,可得善终,可得恩宠。
朱儁显然也没想到赏赐如此之重,身体微微一颤,再次叩首,声音已有些哽咽:“老臣……老臣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刘宏抬手虚扶,语气温和了许多,“爱卿归乡后,当好生颐养。若有所需,或乡中子弟有才俊者,皆可直奏于朕。朕,盼爱卿安享晚年。”
“臣,遵旨!”朱儁再拜,这才缓缓起身。他起身时,身形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他退回到班列之末(已无具体职位),垂首而立,不再发一言。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朱儁的主动隐退和皇帝的超规格厚赏,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给所有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它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息:时代,真的变了。那个凭借军功和资历就能与皇权隐隐抗衡的时代,正在落幕。一个新的,由皇帝绝对主导的秩序,已然确立。
刘宏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将众臣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有唏嘘,有艳羡,有松一口气的,也有如袁绍般,虽然低着头,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显然内心极不平静。袁绍或许在想,朱儁这等名将竟如此“怯懦”,又或许在嫉妒朱家能得此善终,而他自己,却要屈居宦官之下。
“众卿,”刘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朱公之高义,识大体,顾大局,实乃臣子之楷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为国效力,终有尽时。功成身退,天之道也。朕希望,众卿皆能如朱公一般,恪尽职守于其位,亦能审时度势于其时。如此,则国家幸甚,君臣善始善终,岂不美哉?”
这番话,既是总结,更是警告和期许。他在告诉所有人,只要安分守己,顺应他的意志,他不吝啬赏赐和恩宠。但若有谁不识时务……
“陛下圣明!”以荀彧、皇甫嵩、卢植为首,众臣齐声应和。声音在德阳殿中回荡,显得无比整齐,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谨慎。
朝会又在处理了几件不算紧要的政务后结束了。众臣依次鱼贯而出。朱儁走在最后,几位与他交好的老臣上前低声交谈,似在道别,也似在感慨。皇甫嵩和卢植也走了过去,三位老人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夕阳的金光透过殿门,为他们镀上了一层落寞而又安详的光晕。一个时代,仿佛真的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
刘宏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坐在龙椅上,看着臣子们退去的背影,目光最终落在了空阔的大殿中央。朱儁的隐退,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还要及时。这只“儁乂(朱儁字公伟,此用其字之意)之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用朱儁的急流勇退,为所有功勋旧臣树立了一个最完美的典范,极大地减少了权力交接的阻力和平滑了过程。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顺利,权力收归已达顶点的时刻,刘宏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朱儁是识趣的,皇甫嵩、卢植是顾全大局的,大部分军头在绝对的皇权和新体制面前,也选择了顺从。但是,他真的已经将所有的潜在威胁,都掌控在手了吗?袁绍那隐藏在恭顺下的怨毒,袁术在南阳的骄横,那些散落在各地、手握兵权的州刺史、郡太守,还有那些盘根错节、虽暂时蛰伏却绝不会甘心放弃特权的世家门阀……他们真的会就此甘心,看着他这个皇帝,将所有的权力都牢牢抓在手中,推行那些可能彻底触动他们根基的改革吗?
朱儁的隐退,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局面即将展开。他打下了坚实的权力基础,扫清了最主要的内部障碍,但前方的路,似乎并非就此一马平川。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兆,如同殿外初雪的寒意,悄然浸入了刘宏的心头。
他缓缓站起身,内侍立刻上前为他披上大氅。刘宏步下丹陛,走向殿外。雪,下得大了些,纷纷扬扬,覆盖了洛阳城的鳞次栉比,也似乎想要掩盖住所有的暗流与锋芒。
“传旨,”刘宏对紧随其后的蹇硕吩咐道,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飘忽,“令御史台,将各州郡长官,近年考绩、风评,尤其是与地方豪族往来之细节,三日内,整理成册,报于朕知。”
“诺!”蹇硕躬身应道,心头凛然。皇帝,并没有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放松,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这帝国广袤的疆土上,还有多少“朱儁”需要安抚,又有多少“袁绍”,需要甄别与警惕呢?这场权力归一的大戏,落幕的只是一幕,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皑皑白雪之下,悄然孕育。而皇帝,已然拉开了下一幕的帷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