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初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籽打在德阳殿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密的私语,敲在每一个参与常朝的重臣心头。殿内,铜兽吞吐着袅袅青烟,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紧张。端坐于龙榻之上的刘宏,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陛之下肃立的文武百官,他的指尖在龙椅扶手的螭龙雕刻上轻轻点着,节奏稳定,仿佛在应和着某种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韵律。连续多日,从皇甫嵩、卢植被明升暗降,到西园八校尉的设立,再到北军五校的彻底改组,一场深刻而静默的权力变局,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朝会之下,汹涌地进行着。每个人都清楚,皇帝正在收拢天下权柄,重塑乾坤,而这过程,远未结束。
“众卿可有本奏?”刘宏的声音清朗,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短暂的静默后,文官队列中有人出班,奏报了一些关于漕运、春耕准备的例行公事。刘宏或直接批复,或交由尚书台议处,处理得快速而高效。然而,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些琐碎政务上。目光的余波,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武将行列前排,那几个如今地位最为微妙的身影——尤其是那位须发皆白,却依旧腰杆挺得笔直的老将。
就在这微妙的间隙,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只见那位老将,缓缓出列,手持玉笏,走到了大殿中央。正是车骑将军、钱塘侯,朱儁!
刹那间,殿内落针可闻。连负责警卫的羽林郎,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与皇甫嵩齐名、共同平定黄巾之乱的功勋老将身上。他要做什么?是如皇甫嵩、卢植般坦然接受安排,还是……?
就连龙椅上的刘宏,点着扶手的手指也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投向朱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朱儁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笏板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颤抖,清晰地回荡在德阳殿的每一个角落:“老臣朱儁,有本启奏陛下。臣,年迈体衰,近来常感精力不济,于军务恐难胜任。恳请陛下,念在老臣微末之功,准允老臣……致仕还乡!”
“致仕”二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尽管众人已有预感,但当朱儁亲口说出时,还是引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刘宏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惋惜:“朱爱卿何出此言?爱卿乃国之柱石,朕之肱骨,正值壮年,何来年迈体衰之说?如今四方虽定,然边患犹存,正是需要爱卿这般老成持重之臣,为朕分忧,为国效力之时啊。”他的话语充满了挽留之意,情真意切,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朱儁抬起头,目光与刘宏对视,那眼神复杂,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有对眼前年轻帝王的敬畏,更有一丝洞悉世事的清明。他再次躬身,语气愈发诚恳:“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然,老臣非是虚言。去岁冬日,旧伤便屡有发作,骑马引弓,已大不如前。陛下励精图治,新政迭出,军中才俊辈出,如曹孟德、孙文台等,皆乃栋梁之材,足可为陛下驰骋疆场。老臣……老臣窃居高位,实恐耽误国事,有负陛下厚望。”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不仅点明了自己身体确实不堪重负(旧伤是武将最好的托词),更是大大赞扬了皇帝提拔的新生代将领,表明自己并非恋栈权位,而是真心为帝国未来考虑。同时,也将自己放在了“不耽误国事”的道德制高点上。
刘宏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下方的皇甫嵩和卢植。皇甫嵩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卢植则微微颔首,似乎在赞同朱儁的选择。他又看向站在西园军校尉队列中的曹操,只见曹操目光低垂,但紧抿的嘴角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孙坚不在朝中,但其影响仿佛也在殿内回荡。
“朱爱卿……”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味道,“卿与皇甫太尉、卢司空,并称‘平定三杰’,于国家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等功绩,朕,一日不敢或忘。如今四海初安,朕本欲与诸位爱卿共享太平,奈何……”他顿了顿,叹息一声,“爱卿去意已决?”
朱儁以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坚定:“恳请陛下,成全老臣!”
刘宏缓缓靠回龙椅,手指再次无意识地点着扶手,似乎在权衡,在思考。整个德阳殿的气氛,因为皇帝的沉默而变得更加凝重。所有人都知道,朱儁的请辞,绝非简单的个人行为。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信号。他在用自己的急流勇退,为这场权力交接画上一个最平稳、最体面的句号。他是在告诉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还存在幻想的旧部,皇帝的决定是不可违逆的,而顺从,不仅能保全自身,还能获得荣宠。
终于,刘宏开口了,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决断:“既然爱卿心意已决,朕……虽心有不舍,亦不能因一己之私,而枉顾爱卿身体与国事大局。”
他目光转向侍立在旁的荀彧:“荀令君。”
荀彧立刻出班,躬身应道:“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