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想中,他会被我这雷霆万钧的一扑给撞飞出去。
然而,我错了。
就在我即将撞上他的瞬间,他手腕一翻,那根短棍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点向我的手腕。那不是硬砸,而是一种轻巧的“拨”。我只觉得手腕一麻,前冲的力道顿时一滞。
紧接着,他的短棍像一条滑溜的泥鳅,顺着我的手臂滑了上来,另一端猛地一“黏”,贴住了我的手肘。我感觉我的手臂,像是被焊在了他的棍子上,沉重无比,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我心中大骇,连忙变招,腰身一扭,想用肩膀去撞他。这是我屡试不爽的招数。
可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棍子不离我的身体,顺势一“引”,我那千钧的力道,便被他引向了一旁的墙壁。
“轰”的一声,我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砖墙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头闯入了蛛网的猛兽。任凭我如何挣扎,如何咆哮,那看似纤细的蛛丝,却总能黏住我,限制我,将我的力量,消解于无形。我的力量,反而成了束缚我自己的绳索。
他的短棍,就像那蜘蛛的腿,总能在方寸之间,做出最精妙、最有效的应对。一黏、一打、一拨、一引,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蕴含着我从未理解过的武学至理。
我不甘心!
我怒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爆发了出来,硬生生挣脱了他的黏劲,身体强行向后一仰,右腿如钢鞭般,挟着风声,扫向他的下盘。
这一脚,我曾踢断过碗口粗的松树!
然而,趟子手不退反进。他身体微微一沉,手中的短棍闪电般向下一点。
我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我只觉得,我的右腿胁下,猛地一麻,仿佛被黄蜂蜇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不疼,却是一种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的酸麻。我那灌注了全身力道的右腿,在半空中,瞬间变得绵软无力,像一根煮熟了的面条。
紧接着,那股酸麻感,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半边身体。我“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右半边身子,竟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我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窝囊。
我单膝跪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粘腻的汗水顺着脊背蜿蜒而下,渗透了破碎的衣衫。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将肺腑撕裂,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眼中翻涌着滚烫的不甘与屈辱,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身影。那一瞬,我甚至痛恨自己的无力——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石板的寒意透过膝盖直钻骨髓,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钉死在这片狼狈的地面上。
趟子手收回了短棍,重新扛在肩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他俯身捡起那尊白玉观音,用油布仔细包好。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对我出手。
巷弄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以为他会狠狠地羞辱我一顿,或者干脆废了我的功夫。但他没有。他只是扛着货物,从我身边走过。
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脚步一顿,留下了一句,我永生难忘的话。
“你的功夫,是山里的,”他没有回头,声音像这巷子里的风一样冷,“不是人间的。”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跪在那片潮湿的阴影里。
“你的功夫是山里的,不是人间的……”
这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将我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可笑的自得与骄傲,砸得粉碎。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那股酸麻感渐渐退去。我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缓缓地,坐在了冰冷的街角。
我看着巷子口,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商贩、走卒、书生、妇人……他们在这拥挤的街道上,穿行、避让、交谈、交易。每个人,都在这方寸之间,用他们的方式,生存着。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趟子手。他的短棍,不长不短,正好适合在这拥挤的人流和狭窄的巷弄中施展。他的每一招,都没有多余的动作,都是为了在最小的空间内,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这就是“人间的”功夫吗?
它不追求气势的磅礴,不模仿野兽的狂暴。它追求的,是对空间的极致利用,是对距离的精准掌控,是那藏在毫厘之间的,“巧劲”。
我一直以为,武功,就是更强的力量,更快的速度。但今天,我输了。我输给了“巧”,输给了“制”,输给了我对“方寸”二字的,一无所知。
我以为我走出了山野,就能褪去一身的粗粝与青涩,换上江湖的锋利与从容。可我错了。江湖的风,比山风更急;江湖的雨,比夜雨更冷。那些在山林间养成的执拗与野性,并未被城郭与人群磨平,反而在这刀光剑影的世界里,化作更深的执念与冲动。我原想征服江湖,却在一次次碰撞与失落中发现——我只是把山野,带进了江湖。
我坐在那里,直到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一天,我没有吃饭,也没有找地方住。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场失败。趟子手的每一个动作,他棍梢的每一次颤动,都像刀刻一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场失败,没有让我沮丧,反而让我,看到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意识到,我那寻“根”之路,才刚刚开始。我不仅要为我的功夫寻找力量的“主干”,更要为它寻找,能在“人间”立足的,“智慧”的根。
我的武学理念,在那一个午后,在那条狭窄的巷弄里,被彻底击碎,然后,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