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这条古老的河床慢慢行走,脚下卵石滚动,发出哗啦哗啦的细碎声响,仿佛是历史深处水流余韵的低回。
河岸两侧,是广袤而平整的田地,深秋的庄稼早已收获,裸露出的土地带着休憩的安详。
但那一道道笔直延伸的田垄轮廓,依旧清晰可见,像大地上镌刻的规整线条,透露出长期、有序耕作所留下的印记。
斯语蹲下身,并非为了凭吊流水,而是探询这片土地本身的性格。
他伸手,从干涸的河床边缘,抓起一把混合着泥沙与极细小卵石的土壤。
那沙粒粗糙,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明确的颗粒感;其间夹杂的细小石子,冰凉而坚硬。
他专注地在指间捻动着这份历史的沉淀,感受着它的成分与质地。
他打开速写本,铅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记录下这直接的触感与推断:
“古河道宽阔深邃,卵石磨圆度极佳,表面光滑无锐角,此为经年累月流水冲刷之明证。
可推测古时此地水量充沛,水势汤汤,不仅滋养两岸田畴,更应具备航运之利。‘栎阳’之名,或正与此水息息相关,水脉即命脉。”
“沿岸土地异常平整肥沃,视野极其开阔,举目远眺,无山峦丘陵之阻隔。
此等地理条件,正是推行‘废井田,开阡陌’之天然舞台。
破除旧有井田的疆界,在此等开阔地上重新规划笔直的田界道路,实现大规模、高效率的农耕生产,恰是商鞅‘耕战’国策最为坚实的物质与空间基石。
非有此等地利,变法之推行,恐难如此迅猛彻底。”
“此处土壤质地,较之雍城夯土那般铁板一块的坚硬,明显稍显疏松,沙壤比例更高,入手更觉爽利。
此土质,透气排水,更宜犁铧深耕,更利禾苗扎根,是上佳的农耕之土。”
写罢,他站起身,微眯着眼,目光再次缓缓扫过这片无比开阔的天地。
此刻,他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静谧的田园牧歌图景。
那整齐的田垄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了被变法律令重新划分的、纵横交错的阡陌封疆。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挣脱了井田制束缚的、拥有自己土地的农夫,正如何奋力地挥动耒耜,在自己命运所系的田亩上,耕耘着收获与对爵位的渴望;
仿佛能听到,运载着丰收粮谷的牛车、舟船,正沿着这宽阔的古河道与新兴的阡陌道路,源源不断地汇向国家的府库,为那架日益强大的战争机器输送着澎湃的动力。
风从开阔地上毫无阻碍地吹过,带来泥土和干草的气息。
斯语感到,这风里鼓荡的,不再是雍城那种带着金属铮鸣的古老号子,而是一种更加务实、更加急切、充满了计算与效率的脉搏。
变法,不仅仅是一纸刻在竹简上的严苛律令,它更需要与之完美匹配的地理舞台与物质基础。
正是脚下这片开阔的、肥沃的、易于改造和规划的土地,正是眼前这条曾经舟楫往来的古河道,为那场石破天惊的社会变革,提供了最现实的温床与最强劲的动脉。
历史的脉搏,在此处,从夯土的沉重节奏,切换到了农耕与征伐交织的、更加急促而有力的节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