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的烛火,在定下方略后,似乎也明亮了几分。
漫漫长夜,有人在逃亡。
过惯了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日子,刘延寿对这初春时节连绵不绝的冷雨,感到浑身不自在。
即便此刻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之内,眼前有家中带来的伶俐仆人小心料理着热食。
身旁还有貌美的侍妾用温软的丝帕,细细为他擦拭发梢、衣襟上沾染的雨滴。
但他依然觉得这野外条件简陋得令人难以忍受,在刘延寿看来,此行怎么能算是逃亡之旅?
乃是他抱上大都新贵大腿,日后重振家门之行,自是要好心服侍周到才是。
立智理威坐在帐中另一角,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是另一番有别于刘延寿自以为是安排的滋味。
他属实没想到,这位主动提出护送自己前往利州搬救兵的“官三代”,竟是如此行军。
不仅动用了五百刘氏私兵,竟连府中伺候起居的仆役、女眷也带了出来。
这浩浩荡荡、拖家带口的队伍,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会以为是哪家权贵子弟兴致勃勃地出门春游……
刘延寿自是感受到帐内那道带着审视与一丝讥诮的目光,又想到别处,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连忙推开身边的侍妾,对着立智理威抱拳,试图展现自己的可靠:“平章大人,莫要担忧。”
“这次随行护卫的,都是昔年跟随家祖征战沙场的悍卒后人,个个忠心可靠,武艺娴熟,定能保您顺利抵达利州!”
“届时,只要您均令一下,汇集汪家与利州兵马,大军压境,自能顷刻间平定成都那群不知死活的逆贼。”
立智理威闻言,心中唯有苦笑,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曾几何时,他自己何尝不也是这般想法,视那些“逆贼”为疥癣之疾,翻手可灭?
可经历僰王山镇束手就擒,嘉定之败、成都惊变,尤其是得知李庭芝叛变,他早已清醒。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叛乱?
当城内速哥“作乱”的消息传来时,他就已心如明镜,只怕连重庆府也早已易主。
那根本不是什么速哥叛乱,用点脑子想想都该知道,速哥的根底在何处,他有何理由、有何胆量敢行叛乱之举?
他接过刘延寿侍妾小心翼翼递来的热汤,碗壁的温热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
他抬起眼,看着刘延寿,冷冷道:“此地不可久留。明日起,我们轻装简行,只带精锐护卫,快马加鞭,尽早进入广元路境内。”
刘延寿闻言,脸上露出尴尬与不情愿的神色。他此时才听出了这位平章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原来是对他这拖沓行军有了不满。
“平章大人!”他试图挽回,挤出一丝笑容,“咱们何须受那马背颠簸之苦?”
“下官已想好了,明日一早,我们便将消息写好,交由前面龙泉驿站的急递铺兵卒。”
“他们熟悉路径,脚程极快,定能先我们一步将求援信送到汪家手中。”
“您呢,就安坐马车之内,由下官的家兵层层护卫着,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抵达利州,岂不两全其美?”
立智理威听着这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言论,先前对此人“识时务”的判断一下崩塌。
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眼前这人简直愚不可及,这哪里是简单的叛逆?
这他娘的是那位崖山之后不死的赵宋天子掀起的滔天巨浪,是要动摇大元国本的大事。
每一刻都至关重要,岂能如此儿戏?!
他刚要开口痛斥,话到嘴边却猛地停住……立智理威猛地意识到刘延寿根本还不清楚作乱之人,乃是那位传说中的少年天子赵昺?
他更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也未把兵败被擒的荒唐事告诉过此人。
此刻立智理威明白,若是点破真相,以刘延寿这色厉内荏、贪图享乐的性子,只怕非但不能激励其奋勇前行,反而会吓得他魂飞魄散。
甚至此人可能为了自保而做出什么蠢事来,那还谈何平安抵达利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眯起眼眸,将所有的焦灼与鄙夷隐藏在平静的面容之下。
立智理威的语气转而变得淡漠,顺着对方的话道:“如此……也好。那明日便依你之言,先行传递消息。”
“不过,行程亦不可再耽搁,务必尽快翻过龙泉山,抵达资州再做计较。”
帐外,雨声未歇,夜色浓重。
一支追踪的足迹,正悄然隐没在泥泞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