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芝心中无奈一叹……
每次与这位年少官家交谈,主动权似乎总是不在自己手中,对方总能轻易看穿他的来意。
他搓了搓手中温热的茶杯,苦笑道:“官家讲话,颇有沙场老将的直率之风,倒显得李某在您面前,像个不知所措的新卒了”
略一停顿,李庭芝的神色转为郑重。
“此番李某冒昧到访,确是为一事而来。”
“不知……官家病体痊愈之后,是否打算借着李某如今这层身份,行那……直取嘉定城,生擒立智理威之举?”
赵昺闻言,并未回应这个问题。
他将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试探,反问道:“李将军,博古通今,不知可曾听闻过一个典故?”
稍稍停顿,赵昺一字一顿地清晰吐出:
“身在曹营,心在汉。”
短短的六个字,令屋内骤然寂静。
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李庭芝的脸上,即便他如何努力维持镇定,收缩的瞳孔和微微抽动的面皮,依然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沉默了足足数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干涩与难以置信。
“官家,您就不怕李某此去,便如那脱笼之鸟、纵渊之鱼,一去不返?”
“不担心,李某将您现身于此、以及凌霄城长宁军、西南夷军的所有部署,回去之后……一五一十,上禀大都?!”
一旁静坐的文柳娘,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脸上露出急切之色,朱唇微启,显然极不赞同。
可她深知自己不宜插嘴,只能将话语强行咽下,紧蹙的柳眉却充分表达了她的反对意见。
“哈哈!”赵昺闻言,竟是轻笑一声,随即敛容,目光坦然直视李庭芝,语气平淡却蕴含着自信与力量。
“这有何可怕?”
“若是如此,来日朕与将军沙场之上,再堂堂正正战过一场便是!”
“日后,谁胜谁负,犹未可知!朕,有何可惧?”
边说,边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的热茶,轻轻啜了一口。
仿佛李庭芝那充满威胁的话语,不过是拂面清风,未曾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涟漪。
这般近乎无视的坦然态度,反而让李庭芝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发现自己精心构筑的试探与权衡,在对方绝对的自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也只得端起茶杯,借饮茶掩饰内心的震动,半晌才叹道:“官家,您这般气魄与格局……倒让李某自觉心胸狭隘了。”
他放下茶杯,神色复杂地继续道:“并非李某无的放矢,或是虚言恫吓。官家,您若是当真放李某回去,李某……也无法保证,定能守住与您的约定,或许……或许真会做出违背之事。”
赵昺放下茶碗,右手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一直密切关注他的文柳娘眼中,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立刻想起远在大都、时常与她有书信往来的陈宜中丞相,曾在信中再三叮嘱一事:
当官家思虑决断时,若有此无意识敲击桌面的习惯,往往意味着他心中正在酝酿某个极为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
书信中,陈相措辞严厉、再三告诫,若遇此情形,务必想尽一切办法,劝阻官家,不可让其轻涉险境。
果然,只听赵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惊心。
“李将军,你多虑了。”
“朕放你回去,非是让你去享福,亦非让你去表忠心。”
“此乃……九死一生、如履薄冰之事。”
“日后,你若是为了保全自身性命、延续家族香火。”
“不得已之下,选择回到你那大汗忽必烈麾下,甚至反戈一击……”
赵昺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朕,亦无甚埋怨。”
“此乃人之常情,世事无奈之处,朕亦理解。”
不等李庭芝从这番话的震撼中回过神,赵昺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朕不但要放你回去……”
“令弟,李庭望,朕也打算一并放归。”
“允他返回陇西故地,承袭你给他的巩昌路都元帅一职。”
“不可!”此言一出,文柳娘再也顾不得仪态,霍然起身。
她抬手就要拍向桌面试图打断这疯狂的决定。然而,她的手尚在半空,便被赵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手腕。
赵昺的手掌并不宽大,却异常有力,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将文柳娘那有些冰凉的手腕紧紧箍住。
文柳娘又急又羞,耳根这下彻底通红,试图用力挣脱,却发觉官家此刻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时竟无法摆脱。
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和那荒唐的决策,让她心乱如麻。
而坐在对面的李庭芝,则彻底失去了镇定,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几乎是失声问道:“官家!您……您此言可当真?!愿意放我兄弟二人回去,还让庭望回陇西承袭都元帅之职?!”
赵昺看着李庭芝,刚要张口,却感到掌心传来的微凉和挣扎。
意识到自己举动有些失礼,赶快松开文柳娘的手腕,任由她羞赧地迅速将手收回袖中。
赵昺这才淡然一笑,迎着李庭芝,笑容里带着一种傲然与真诚。
“朕,有必要与你说这些虚情假意、空口无凭之言吗?”
“说让你们走,便让你们离去。”
文柳娘揉着微红的手腕,劝谏的话语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官家。
因病未束发冠,墨黑的长发披散肩头,衬得脸庞愈发清瘦,几乎与她一般高了。
就在这略显单薄的身形与披发的随性之下,她清晰地看到的,却并非一个需要呵护的病弱少年。
是一位在谈笑间,便将人心、时局乃至对手的命运都置于棋枰之上,敢于落下惊天赌注的执棋者。
最终只是垂下眼睫,她轻声道:“诺,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