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娘此次重返蜀地,赵昺并未再让她隐匿行藏。
当她以文天祥长女的身份,在凌霄城内光明磊落地公之于众后,凛冬的寒潮与如刀风雪,竟在这消息传开时,蓦然升腾起几分暖意。
城内家家户户点起的灯笼,光华中透着的暖意,竟将屋瓦檐角上的积雪灼出缕缕青烟。
这重身份所带来的震撼与触动,尤其是对冉氏兄弟、郭平正等深知文天祥分量的人而言,着实无以复加。
那个名字,便是不屈的脊梁,是汉家的风骨。
即便是久居深山、消息相对闭塞的僰族老寨主阿罗,当从侄子阿大口中确切得知这一消息时。
这位平日因腿脚不便总是倚坐着的老人,竟直挺挺站了起来,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神采。
惊叹之情,丝毫不亚于他当初知晓赵昺真实身份之时。
“文山公……那位姑娘竟是文山公的后人?”
“文丞相……他竟然还在世?!”
文天祥的忠义之名,早已跨越族群,在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成为一种图腾象征。
易士英,这位坚韧沉稳的长宁军校尉,在闻讯的刹那,竟也一时失态。
竟独自一人奔上凌霄城最为高耸的城头,迎着凛冽山风,面向苍茫群山,肆无忌惮地放声高呼:
“壮哉!文山公!”
“天佑华夏,忠魂不灭……”
这声呼喊,酣畅淋漓,道出了无数人积郁已久的心声。
在天下汉人心中,在那些受尽元廷压迫、敢怒不敢言的各族百姓心里;在赵昺这位少年官家尚未展现出挽狂澜于既倒的才能与魄力之前;
文天祥,才是所有人心目中那个足以驱逐鞑虏、挽大厦于将倾、匡扶社稷的唯一希望。
如今,他非但活着,并且就与崖山奇迹生还的宋室正统并肩而立。
此事对凌霄城士气的提振,对人心的感召,其力之巨,无可比拟。
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入了暂被安置在城中一隅的李庭芝耳中。
此刻,他的弟弟李庭望已奉命前往僰王山镇,与冉平的西南夷军合兵一处,共同驻防。
当李庭芝听闻文天祥未死,且正坐镇东南刺桐城抗元前线时,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然而,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一股更深的寒意悄然浸透了他的脊背。
“大都……那可是大元的帝都呐!?”
“由大汗忽必烈坐镇、掌控八荒、睥睨天下的心脏之地啊!?”
李庭芝在房中踱步,喃喃自语,眉宇间尽是骇然之色。
这位赵官家,竟能从龙潭虎穴之中,将文天祥这等首要钦犯安然救出……这需要的,何止是泼天的胆量和高超的谋略?!
此前已见识过对方的沉稳、决断以及对人心精准的拿捏。
但此刻,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位少年官家身上所具备的,是一种敢于与雄踞天下的忽必烈正面较量、甚至虎口拔牙的惊人魄力与格局。
“太可怕了……”李庭芝最终停下脚步,望着窗外凌霄城险峻的山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可怕”二字,脱口而出,其中所蕴含的,远非恐惧,更是一种面对深不可测之力时,油然而生的敬畏与折服。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兄弟二人,乃至整个陇西李氏的未来,或许已与这位少年官家紧密相连。
与这看似微弱、却蕴含不屈意志的星火,休戚与共。
文柳娘身份的公开展示,自然是出自赵昺的授意。
此举一则为提振凌霄城军民因战事和严寒而可能低落的士气,借文丞相这面精神旗帜凝聚人心;二则,也未尝不是对那位新近归顺、心思难测的元廷宣威使李庭芝,一次无声的敲打与考验。
此刻,病榻之上的赵昺正对着手中那碗浓黑汤药蹙眉。
连日服用那老郎中的方子,气色确已好转不少,但每次饮药仍是一场小小的折磨。
他的眼神挣扎了一瞬,最终似是下定莫大决心,憋住一口气,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强烈的苦味冲击着味蕾,沿着喉头蔓延,让他忍不住咧了咧嘴,些许药渍溢出唇角。
一旁的文柳娘虽面露不忍,却并未多言,只是默默递上一方干净手帕和几颗准备好的山楂。
赵昺一把抓过山楂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试图驱散那令人不快的味道,他没用那手帕,只随意地用袖口抹了抹嘴。
文柳娘见状,无奈地微微摇头,将帕子收回袖中,转而问道:“官家,想必这几日,李庭芝必定会寻机会来见您议事,您打算如何应对?”
她心思玲珑,自赵昺让她公开身份起,便已窥见官家后续布局的几分深意。
赵昺伸展了一下因久卧而有些僵硬的肢体,“麻烦文姑娘,把外套拿来,朕想下地走动走动。躺了这些时日,骨头都快生锈了。”
文柳娘闻言轻笑,也不劝阻,顺从地从一旁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棉袄,仔细为他披上。
起初赵昺对此等照料颇为抵触,但在文柳娘温和却坚定的态度下,也只得由她。
他紧了紧棉袄,起身走到房中的方桌旁,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口气,小口饮下。
“文姑娘,可曾听过一句话?”赵昺放下茶杯,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房门,“说曹操,曹操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门口适时地响起了一阵沉稳的叩门声……
伴随着一个略显嘶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官家,可否方便?李某冒昧,能否进屋探视一番,不知官家贵体是否好转?”
文柳娘柳眉微挑,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上前轻轻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李庭芝。
他见门开启,先是向眼前这位姿容秀丽、气质不凡的文天祥长女客套地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然后才迈步踏入屋内。
赵昺抬手,指向方桌对面的座位,语气平和:“李将军,快请落座吧。屋外天寒,你这般年纪,站久了于身体无益。”
李庭芝闻言,布满风霜皱纹的刚毅脸庞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依言在赵昺对面坐下。
这话,也让细心的文柳娘注意到老将军靴子上尚未融尽的积雪,心中暗忖官家观察入微,敏锐之心不输女子。
她正欲掩门退出,却听赵昺开口道:“文姑娘,不必回避。屋外寒冷,若是一会儿朕与李将军谈兴颇浓,岂非让你在外久候受冻?”
文柳娘耳根微微一热,幸得脖颈间围着的披帛遮掩,无人得见。
她依言将木门关好,轻挪莲步至方桌前,先为赵昺续上热茶,又给李庭芝斟了一杯,这才在款款坐下。
李庭芝对她再次微微颔首致谢,耳边已传来赵昺直入耳畔的话语。
“李将军,无事不登门。”
“你这一介沙场宿将,自不会专为朕这小风寒而来。”
“有何事,不妨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