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他重重叩首于地,再无他言,静候发落。
陈吊花听闻叔父竟设下如此毒计欲置自己于死地,心中最后一丝亲情顷刻化为难以抑制的滔天怒意。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陈桂龙,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双眼再度涌上骇人的血红。
这一次,不再是悲伤,而是彻骨之寒。
守在门口的尉三郎,终是难掩少年性情忍不住替陈吊花出言。
少年清亮的嗓音里罕见地涌动着暴怒,厉声怒斥道:“亏俺方才还敬你是条汉子,可你竟连亲侄女都要这般糟践算计,还算是个男人吗?简直猪狗不如!”
赵昺闻言,立马朝门口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
尉三郎当即噤声,仍从鼻中重重哼出一气,看向陈桂龙的目光满是鄙夷。
“文公。”赵昺忽然侧身,向文天祥提出一问:“人性善恶交织,常在一念之间。你认为桂龙将军此举,可还有宽恕的余地?”
文天祥此刻正满心沉痛。
平生于他而言最痛恨数典忘祖之人,昔日困于牢狱亦不曾停止痛骂一众降元文武大臣。
但既为官家垂询,他不得不凝神斟酌。
毕竟陈桂龙生死之数,岂能真由他一言定夺。
沉吟片刻,文天祥方才抚须应声答道:“官家,昔年臣被囚元营之时,曾对那前来劝降的吕文焕直言:臣感念他死守襄阳时‘撤屋为薪、缉麻为衣’之苦楚。”
“然臣却仍以为,苦难固然可悯,却从不是背叛的理由。”
“时穷节乃见,乱世风雨飘摇,黎民受苦尤深。”
“若人人皆成随风倒伏的蓬草,则天下必再无复兴之日。”
文天祥此言,字字千钧,荡入人心。
以昔日之事比喻当下情形,且以家国大义回应官家的提问,将处断之意留给官家定夺。
陈吊花听得心潮澎湃。
她身为义军之将,出生入死所坚持的,正是文丞相口中这般信念。
“文公所言,乃至理。”赵昺颔首认同,声调渐沉,‘时穷节乃见’,一字千钧。背弃家国、陷害亲人,无论有何苦衷,都是百死莫赎之罪。”
说罢,赵昺霍然起身,竟径直走向堂下跪伏的陈桂龙。
他步伐沉稳,虽身形犹带稚气,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也儿吉尼目光骤凝,如影随形般护在其侧,手已按上刀柄。
下首的陈吊花见状,亦是手持双刃,悄然移步,与也儿吉尼形成犄角之势,将少年官家护在当中。
“抬起头来,桂龙将军。你既已俯首认罪,有何不敢与朕直视?” 赵昺在陈桂龙身前站定,声音清冷,却似重锤敲在其心间。
这是赵昺第一次以赵宋天子自居,对人发出诘问。
陈桂龙闻声,浑身一颤,终是缓缓抬起那张悔恨与恐惧的脸,惶惑地迎上那双平静却深邃的眼眸。
“桂龙将军。”赵昺俯视着他,字句如冰,“可是觉得,死了便一了百了,再无痛苦?”
“但你扪心自问,你的死,能弥补吊花将军心中创伤之万一吗?能让元军奸计就此落空吗?”
他不待回答,声调陡然扬起,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自问自答:“不能!”
“你的死,不过求个自我了断,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于这山寨中曾与你一同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军兄弟,毫无益处!”
“此举更是正中元军下怀——他们更可借你之死,浇灭畲汉义军本就飘摇欲熄的一腔热血!”
一番斥责,掷地有声,震得陈桂龙体若筛糠,眼眸低垂,不敢直视。
赵昺旋即转身,目光扫过堂内众人。
文天祥脸上少见地溢起激荡之色,许是赵昺自承天子身份,令他忆起往昔、心潮澎湃。
身旁两侧的也儿吉尼与陈吊花则是紧握手中利刃,静待赵昺指令落下。
至于少年尉三郎,初次感受到赵昺那股威严气势,更是抿着嘴唇,一副跃跃欲试等公子发话。
这道目光最终落回陈桂龙身上,赵昺抛出了那个决定其生死的定论。
“故此,朕以为,杀之,易;恕之,难。”
“然,何为真正的惩处?”
“不是给桂龙将军一个痛快,而是让他以这戴罪之身,用残生血战,一寸寸赎清罪孽。”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堂中回荡,更是落进心如死灰的陈桂龙心坎之上,令这位粗犷汉子双目泛红。
赵昺目光灼灼直视他那张惨白脸色,毫不客气说道:“朕要让你,桂龙将军亲眼看着……”
“你曾背叛的事业,如何在灰烬中复燃,最终在你见证下,薪火相传,光复河山!”
“既全了文公所言‘时穷节见’之大义,亦给了吊花将军一个超越私怨的交代,更于复兴大业有切实之利。”
最后赵昺语气铿锵有力,一锤定音道: “留桂龙将军性命,比让他死了,于今时今日更为艰难,却也更有价值。”
“此乃朕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