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被他珍藏的、与沈知意容貌相似的少女画像,究竟是谁?
一种被无形之手操控、连自身存在都变得可疑的巨大恐慌,攫住了我。我不再仅仅是被迫卷入的囚徒,我本身,似乎就成了一个谜团。
萧执之后又恢复了来我宫中的习惯,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时常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我在凝视某个遥远的、他人无法触及的虚空。他不再带来那些小玩意儿,也不再有过任何亲近的举动,连碰触都变得极其克制,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带着不祥的瓷器。
这种疏离,比之前的暴戾更让人心悸。
我必须弄清楚。不是为了萧执,是为了我自己。我要知道,我顶替的这具皮囊,究竟承载着怎样的过去,为何会引来这无妄之灾。
机会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负责看守我的两个嬷嬷中,那个稍微年轻些的姓钱,似乎比另一个更怕热,也更容易松懈。我注意到她腰间挂着一个有些旧的、绣着并蒂莲的香囊,线脚不算精细,但配色大胆,不像是宫中之物。
趁着另一个嬷嬷去小厨房查看我的药膳,殿内只有钱嬷嬷一人打着瞌守时,我状似无意地开口:“钱嬷嬷这香囊上的并蒂莲,绣得倒是别致,不像是宫里的样式。”
钱嬷嬷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用手捂了捂香囊,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道:“夫人说笑了,不过是奴婢家乡的粗苯样式,入不得您的眼。”
我微微一笑,拿起手边小几上的一支赤金点翠簪子——那是萧执前几日不知为何赏下来的,我从未戴过——轻轻摩挲着:“这宫里规矩大,难得见到这样鲜活的样式。我瞧着喜欢,这支簪子,便赏你了吧。”
金簪在昏暗的殿内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钱嬷嬷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贪婪和恐惧在她脸上交织。宫人私带宫外之物是大忌,更何况是在我这个“敏感”的夫人面前。
“夫人……这……奴婢不敢……”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起来吧,”我将簪子放在她面前的矮凳上,声音放得轻缓,“不过是觉得这香囊亲切,想起了未出阁时,家中姐妹也曾绣过类似的罢了。嬷嬷是哪里人?说不定我们还是同乡?”
我刻意模仿着原主沈知意温婉的语气。沈知意的娘家在江南,口音软糯。
钱嬷嬷惊疑不定地抬起头,看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中的真假。金簪的诱惑,以及我看似温和无害的态度,最终战胜了她的警惕。
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接过簪子,飞快地塞进袖子里,压低声音道:“奴婢……奴婢是滁州人。”
滁州,并非江南。我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滁州?倒是好地方。我有个远房表亲也曾嫁去滁州,听说那边女子善绣,尤其是一种……嗯,海棠花的纹样,极为特别。”
我胡诌了一个纹样,目光却紧紧盯着钱嬷嬷的反应。
钱嬷嬷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随即摇了摇头:“夫人怕是记错了,滁州女子多绣兰草、萱草,寓意好些,海棠花……奴婢倒是不常见。”她顿了顿,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又补充道,“不过奴婢听说,已故的安亲王府上,有位小姐极爱海棠,连衣裳上的绣纹都多是海棠花样呢。”
安亲王府!
我的心猛地一跳!又是安亲王!
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故作好奇:“哦?安亲王府的小姐?是先帝爷的那位……”
“就是那位体弱多病的郡主殿下,”钱嬷嬷见我对宫外之事似乎真的一无所知,又得了好处,话匣子也松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说起来,那位郡主的年纪,若还在,应当与夫人您相仿呢。也是可惜了,红颜薄命……”
“是啊,真是可惜。”我附和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知那位郡主,闺名是……”
钱嬷嬷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郡主的名讳,奴婢这等下人哪里得知。只隐约听老辈的宫人提过,好像是带个‘瑶’字,还是‘婉’字?年头太久,记不清了。”
不是“宁”。
我略微有些失望,但“安亲王郡主”这个线索,已经足够清晰。那幅画中的少女,站在海棠树下,与沈知意容貌相似,年纪相仿……极有可能,就是这位早逝的安亲王郡主,萧执的堂姐妹。
可他为何要珍藏堂姐妹的画像?还如此讳莫如深?
而且,他亲口否认我像阿宁,却并未否认我与画中少女(很可能就是安瑶郡主)相似。他对我异常的执着,难道是因为这位郡主?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另一个嬷嬷回来的脚步声。钱嬷嬷立刻噤声,退到一旁,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我靠在软枕上,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安瑶郡主,阿宁,沈知意。
三个容貌或许有相似之处的女子,一个早逝的宗室贵女,一个因他而死的民间少女,一个被他强掳入宫的臣子之妻。
萧执,你究竟,在透过我们,看谁?你又把谁,当成了谁的影子?
之后的几天,我试图从钱嬷嬷那里套取更多关于安瑶郡主的信息,但她似乎被上次的事情吓到了,变得异常谨慎,再不肯多言半句。
线索似乎又断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转机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边境战事似乎陷入了胶着,萧执脾气愈发暴躁,前朝气氛紧张,连带着后宫也人心惶惶。他来我宫里的时间越发不固定,有时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和血腥气闯入,什么也不说,只是靠在榻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有时则接连几日不见踪影。
这天夜里,他又来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醉得厉害。几乎是撞开殿门进来的,眼尾猩红,步履虚浮,浓烈的酒气几乎弥漫了整个寝殿。他挥手粗暴地屏退了惊慌失措的宫人,然后,踉跄着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地坐下,而是猛地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
“为什么……”他盯着我,眼神涣散,充满了血丝,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迷茫,“为什么……不是你……”
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心中却是一凛。
不是我?什么不是我?
“陛下,您醉了。”我试图挣脱,声音冷静。
“朕没醉!”他低吼一声,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捧住了我的脸,强迫我与他直视。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摩挲着我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你看着她……你看着他的眼神……”他语无伦次,呼吸急促,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和当年……一模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和巨大的愤怒。
“朕给了你一切!朕连江山都可以不要!为什么……你的眼里……还是只有他?!”
他口中的“她”是谁?阿宁?还是……安瑶郡主?“他”又是谁?赵清珩?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被他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头晕目眩。
“陛下,你看清楚,我是沈知意。”我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希望他能清醒一点,希望能从他混乱的醉语中,捕捉到一丝真相。
“沈知意……”他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变得更加狂乱,“对!你是沈知意!你不是她!你永远都不是她!”
他像是被这个认知彻底激怒,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
不同于上一次在书房的惩罚性的撕咬,这个吻带着一种绝望的、近乎哀求的掠夺,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我的存在,或者说,确认某个他永远无法得到的人的影子。
我拼命挣扎,推拒着他滚烫的胸膛,指甲甚至划破了他颈侧的皮肤。
但他如同铜墙铁壁,将我死死禁锢在怀里,不容丝毫逃脱。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他这疯狂而绝望的亲吻中时,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松开了我,微微喘息着,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极轻、极模糊,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喃喃低语:
“阿宁……别怕……”
“皇兄……这次……一定护着你……”
阿宁!
皇兄?!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接连劈在我的天灵盖上,炸得我魂飞魄散!
阿宁……叫他皇兄?
阿宁不是民间少女吗?怎么会是……他的妹妹?!
是了!先帝子嗣众多,除了皇子,也有公主!只是公主大多早早出嫁或夭折,史书记载不详!难道阿宁是某个早夭的、不为人知的公主?!所以她的存在被抹去,所以萧执说她“因为朕”死了,所以他才如此痛苦愧疚?!
那幅画中的安瑶郡主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我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所有的线索都扭曲、断裂,然后以一种更加荒诞的方式重新组合。
萧执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喃喃完那句话后,身体一软,整个人倒在我身上,沉沉睡去,呼吸间依旧带着浓重的酒气。
我被他沉重的身躯压着,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躺在那里,任由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那被我指甲划出的、细微的血痕。
“阿宁……皇兄……这次……一定护着你……”
他醉后的呓语,如同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护着谁?
我吗?
还是透过我,在对着那个早已逝去的、叫他“皇兄”的少女,许下迟来的、无力的诺言?
而我,沈知意,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充斥着死亡、愧疚、执念和错位情感的迷局里,究竟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我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却写满痛苦的睡颜。
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意识到——
萧执他,可能早就疯了。
在我穿越而来之前,在我被卷入这场风暴之前,他就已经,被困在了他自己用记忆和罪孽编织的、永无止境的地狱里。
而我,不过是恰好闯入这片地狱的,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还是……他试图用来填补那片空洞的,可怜的工具?
窗外的更鼓声,遥遥传来。
一声,一声,敲打在死寂的夜里,也敲打在我冰冷的心上。
答案,似乎就在这醉后的只言片语中,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可这真相,却比无尽的黑暗,更加令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