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那句“阿宁……皇兄……这次……一定护着你……”的醉后呓语,如同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四肢百骸,将我之前所有的推测都彻底颠覆。
阿宁不是民间少女,而是他的妹妹?一位不为人知的公主?
所以他的愧疚如此深重,深重到可以扭曲一个人所有的情感和行为逻辑?所以那枚平安结,那个“宁”字,承载的是兄妹之情,而非男女之爱?
那……沈知意呢?我这个被他强掳而来,种下生死蛊,几乎逼至绝境的“臣妻”,在他这错乱癫狂的执念里,又算什么?
是因为我这张脸,像那位他未能护住的妹妹阿宁?还是像那位早逝的、站在海棠树下的安瑶郡主?
抑或……我谁都不像,只是恰好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成为了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承载他所有疯狂、愧疚、和保护欲的,扭曲的容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让我在他沉沉睡去后,依旧僵直着身体,无法动弹。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浓重的酒气,那温度却让我觉得冰冷刺骨。
这一夜,注定无眠。
天亮时分,萧执醒了。
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自己身处何地,以及……正以一种极其依赖的姿势,半压在我身上。他猛地弹开,动作迅疾得带着一丝狼狈,踉跄着退后两步,撞到了身后的矮几,发出一声闷响。
他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浓重,眼神里带着宿醉的浑浊和一丝尚未褪去的、孩童般的茫然。但当他看清我脸上疲惫的神情,以及脖颈处可能被他压出的红痕时,那茫然迅速被一种熟悉的、阴鸷的冷厉所取代。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了我片刻,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看看内里究竟藏着怎样的魂魄。
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外袍都未曾披上,便冲出了寝殿。
自那夜之后,萧执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来我的宫殿。
不是那种带着赌气或试探的短暂消失,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隔绝。送来的膳食和汤药依旧精致,宫人的看守也依旧严密,但关于他的一切消息,都被无形地屏蔽了。我像是被遗忘在了这座华丽牢笼的最深处。
起初,我甚至感到一丝诡异的轻松。至少,不用再面对他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反复无常的情绪。
但很快,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我。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可怕。
萧执那样一个偏执到疯魔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尤其是在他醉酒后吐露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秘密之后。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独自舔舐伤口,还是在酝酿着更可怕的风暴?
我不能坐以待毙。
萧执虽然隔绝了我与外界的联系,但他无法完全隔绝所有信息。宫人们虽然不敢与我交谈,但她们之间偶尔的眼神交流,低声的窃语,以及某些时候过于刻意的沉默,本身就在传递着信息。
前朝的局势似乎愈发紧张了。偶尔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军队调动的号角声,还有宫人们脸上日益掩饰不住的惶恐。
边境战事不利?还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这些都与我不直接相关,但却影响着萧执的心境,进而影响着我的命运。
我必须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钱嬷嬷。自从上次香囊事件后,她对我愈发畏惧,但也因为那支金簪,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这天,我借口汤药太苦,想换些蜜饯,指名让钱嬷嬷去御膳房取。另一个嬷嬷虽有疑虑,但见我只是要些零嘴,也不好阻拦。
钱嬷嬷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我估算着时间,在她差不多该回来的时候,假装不慎打翻了床头小几上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我的袖口和一小片床褥。
“呀!”我低呼一声,看向殿内仅剩的那个老嬷嬷,“嬷嬷,快去取块干净布巾来,再让她们送套干净的寝衣。”
老嬷嬷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情愿离开,但见我衣袖湿透,黏在身上不甚雅观,只好道:“夫人稍候,老奴这就去。”
她转身出了殿门,脚步声渐远。
我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殿门旁,隐藏在厚重的帷幔之后。
不过片刻,钱嬷嬷端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回来了。她见殿内无人,微微一愣,正要开口呼唤,我适时地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钱嬷嬷。”我声音平静。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食盒差点脱手,看清是我,连忙跪下:“夫人,您要的蜜饯……”
“蜜饯不急,”我打断她,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只问你几句话,你如实答我,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钱嬷嬷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敢抬头。
“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压低声音,“陛下他……为何许久不来?”
钱嬷嬷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奴婢……奴婢不知……”
“是真不知,还是不敢说?”我向前一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嬷嬷,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候知道得多,未必是坏事。至少……能让你活得明白些。”
我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就像那香囊,若无人点破,它便只是个香囊。”
钱嬷嬷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中充满了挣扎和恐惧。
我耐心地等待着。空气凝滞,只有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极低极快,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说道:“前朝……听说……打了败仗……丢了两座城池……朝堂上……有人……有人逼陛下……问责主帅……甚至……甚至……”
她吞了口唾沫,脸上血色尽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甚至有人……拿陛下强掳……强纳臣妻之事……攻讦陛下……德行有亏……才致天罚……”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战事不利,朝局动荡!而我和赵清珩,竟然成了政敌攻击萧执的借口!
“陛下……陛下震怒……昨日在朝堂上……当场……当场杖毙了两个言辞激烈的御史……”钱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现在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陛下……说陛下……”
她不敢再说下去。
但我知道那未尽之语是什么。暴君,昏君,色令智昏……
萧执现在,恐怕正处在登基以来,最为孤立和危险的境地。
所以他才无暇顾及我?所以他才变得如此沉默和……反常?
“那……赵清珩呢?”我忍不住追问,“他离京后,可有消息?”
钱嬷嬷茫然地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只听说,赵大人离京那日,并无波折……”
我稍稍松了口气。赵清珩能平安离开,已是万幸。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老嬷嬷取东西回来的脚步声。
钱嬷嬷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低下头,端起食盒,踉跄着退到一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老嬷嬷拿着干净的布巾和寝衣进来,狐疑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钱嬷嬷,又看了看神色如常的我,终究没说什么。
我重新坐回榻上,任由她们替我擦拭、更衣,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朝堂逼宫,战事失利,声名狼藉……内忧外患之下,萧执这头被困在绝望和愧疚中的凶兽,会被逼到何种地步?
他会如何应对?
是更加疯狂地镇压,还是……?
我忽然想起他醉后那句“朕连江山都可以不要”。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我的脑海。
如果他真的……不在乎这江山了呢?
那我和他之间这由生死蛊强行捆绑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是随着这座即将倾覆的王朝一起埋葬,还是……会有更加不可预料的变数?
殿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
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一如这诡谲莫测的深宫,和那悬在每个人头顶,不知何时就会骤然落下的……命运之刃。
而我知道,这场风暴,绝不会仅仅局限于朝堂。
它迟早,会席卷到我这里。
而我,必须在那之前,找到自保,或者说……破局之法。
萧执在朝堂上杖毙御史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迅速蔓延至宫廷的每一个角落。连我这座被刻意隔绝的宫殿,都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宫人们行走时连衣袂摩擦声都放得极轻,仿佛稍大一点动静,就会惊动那头蛰伏在紫宸殿的、濒临疯狂的困兽。
他依旧没有来。
但这种缺席,比他的存在更让人心悸。仿佛暴风雨中心那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预示着接下来将是毁天灭地的摧残。
我的伤势已近痊愈,胸口只留下一道粉色的、狰狞的疤痕,如同一个诡异的图腾,昭示着那场未遂的自戕和与之捆绑的、扭曲的共生。生死蛊安静地蛰伏在血脉深处,不再带来疼痛,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我的每一次呼吸,都与那个男人的情绪起伏隐秘相连。
我不能坐等风暴降临。萧执若倒,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我与他还绑着这该死的同生共死。无论我多么憎恶这层关系,在找到解除之法前,我的命运都与他休戚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