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火车是我提议的。飞机太快,快得让我觉得会错过很多铺垫;而且,我私心里觉得,这种慢悠悠、充满年代感的交通工具,更适合开启这样一段追溯往事的旅程。
公公没有反对。或者说,他的全部心神,早已不在此处。从出发开始,他就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窗外,手里始终攥着那个绿挎包,像是握住唯一的浮木。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广袤的东北平原上。夏末秋初,窗外是大片即将成熟的金色麦田和墨绿色的森林,天高云淡,景色开阔,却化解不了车厢内凝固的沉闷。
我试图找些话题。“爸,黑河……现在变化应该很大吧?您当年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公公缓缓转过头,眼神没有焦点,过了好几秒才仿佛从遥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啊……那时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他声音沙哑,“都是土路,木头房子,江那边……看得清清楚楚,老毛子的兵在巡逻。”
“您和卞阿姨,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提到“卞玉兰”三个字,公公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被一种更深的情绪笼罩。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挎包,用指腹一遍遍描摹那个褪色的五角星。
“嗯。”他应了一声,惜字如金。
“那时候,你们是……知青?”我小心翼翼地猜测。公公的年龄,以及黑河这个地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个火红又混乱的年代。
公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挎包,指节泛白。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单调重复的噪音。
我知道,我可能触碰到了他不愿意回忆的某个部分。那个年代,对很多人来说,不仅仅是青春和热血,更可能伴随着苦难、分离和无法言说的伤痛。
“这个包……对您很重要吧?”我换了个相对安全的话题,目光落在那抹刺眼的军绿色上。
这一次,公公的反应更明显些。他轻轻地把挎包拿到身前,放在膝盖上,像抚摸情人一样,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是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半个世纪的尘埃,“那时候,物资紧缺,这么个挎包,可是好东西……能装干粮,装书,装……念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是您……想送给卞阿姨的?”我鼓起勇气追问。
公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温柔,有追悔,有痛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涩,出现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脸上,显得格外让人心酸。
“嗯。”他又应了一声,这次带着更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时候……胆子小,顾虑多……没送出去。”
没送出去的定情信物。
所以,他珍藏了五十年。所以,他的微信头像,是它。所以,在婆婆去世后,他第一时间把它找出来,带着它,要去完成五十年前未竟的“赠送”。
我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为公公这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执念,也为婆婆那看似圆满实则充满缺憾的一生。
“那……婆婆她知道吗?”这个问题脱口而出,问完我就后悔了。这太残忍了。
公公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愧疚,又像是被戳破秘密的慌乱,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皮,盯着挎包。
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短暂的喧嚣过后,是更深的寂静。
“……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丈夫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
她知道这个破旧的绿挎包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他五十年来,从未真正放下。
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闹,依旧日复一日地操持着这个家,把丈夫儿女照顾得妥妥帖帖,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是一种怎样的隐忍和悲哀?我无法想象。婆婆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都是温婉而坚韧的,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到了黑河,我们怎么找卞阿姨?您有她的地址吗?或者联系方式?”我换回实际的问题。
公公从挎包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口袋里,摸索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纸条。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条上,用蓝色钢笔水写着一行地址,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黑河市爱辉区xx街道xx号”。个括号,里面写着“(玉兰之女?)”。
卞秀云?玉兰之女?
我的心猛地一跳。公公不仅知道卞玉兰可能在哪里,甚至还知道她可能有一个女儿?这个“?”,又表明他并不确定。这个信息,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有联系?还是说,他只是通过某些渠道,辗转打听到的?
疑问越来越多。
公公把纸条递给我看,然后又像宝贝一样折好,放回原处。“很多年前……托人打听的。”他含糊地解释了一句,不肯再多说。
火车继续向北,窗外的景色越发苍凉。大片的白桦林,树干笔直洁白,像列队的士兵。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蓝。
公公又开始望着窗外发呆,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憧憬般的微笑。
而我,看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侧脸,和紧紧护在怀里的绿挎包,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忽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卞玉兰,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情绪。是好奇,是同情,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埋怨她的存在,让另一个女人付出了一生,却似乎从未真正拥有过丈夫的心?
黑河,就在前方。
卞玉兰,就在前方。
答案,似乎也在前方。
(三) 寻找与失落
抵达黑河时,已是傍晚。这座北国边城,带着一种与南方城市截然不同的疏朗和安静。俄式风格的建筑夹杂在现代化的楼宇之间,诉说着历史的变迁。空气清冷,呼吸间带着松针和江水特有的凛冽气息。
公公显得有些激动,又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紧张。他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四处张望,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陌生和茫然。五十年,足以让一个地方变得面目全非。
我们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打车前往。
那条街道还在,但名字已经改过。周围的平房大多已经拆迁,盖起了整齐的居民楼。我们找到的“xx号”,是一个老旧但不算破败的家属院,门口挂着社区服务中心的牌子。
公公看着那陌生的门牌,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拿着纸条,的手有些发抖,反复核对着,嘴里喃喃自语:“是这里啊……应该是这里啊……”
“爸,别急,年代太久远了,地址可能变了。我们进去问问社区的工作人员。”我扶住他的胳膊,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
社区的工作人员很热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我们说明了来意,想找一位叫“卞玉兰”的老人,大约七十多岁,以前住在这附近。
“卞玉兰?”大姐在电脑上查询着,又翻看着厚厚的户籍登记册,摇了摇头,“我们这片,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老人。您是不是记错了?或者搬走了?”
公公急了,凑上前去,指着纸条上的地址:“就是这里,没错!爱辉区xx街道xx号!她以前就住这儿!麻烦你再好好找找!”
大姐又仔细核对了一遍,还是摇头:“老先生,真没有。这个地址对应的老住户,大部分都拆迁搬走了,分散到各处了。而且,您这名字……确定没错吗?会不会是同音字?”
“没错!卞玉兰!下官的卞,玉石的玉,兰花的兰!”公公的语气带着一种执拗的焦灼。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对大姐说:“大姐,麻烦您再看看,有没有一个叫‘卞秀云’的?大概五十岁左右?我们打听的消息说,她可能是卞玉兰女士的女儿。”
“卞秀云?”大姐重复了一遍,再次在电脑上搜索。这一次,她似乎找到了什么,鼠标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欲言又止。
“卞秀云……有这个人。她确实是原来住这一片的老住户的女儿。不过……”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们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公公一听有门,立刻激动起来:“对对对!卞秀云!她是卞玉兰的女儿吧?我是……我是她妈妈以前的朋友,从南方来的,想……想看看她们。”
社区大姐看了看焦急的公公,又看了看我,轻轻叹了口气:“卞秀云女士的母亲,确实叫卞玉兰。”
公公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就是她!卞玉兰!她在哪儿?住在哪儿?”
社区大姐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明显的同情神色,她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说道:“老先生,您……来晚了。”
来晚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公公的耳膜,也扎进了我的心里。
公公脸上的激动和期待,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瓷器一样,片片剥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卞玉兰老人……”社区大姐的声音低沉下去,“去年冬天……已经去世了。”
……
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