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崇……他其实……”林薇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他要是……要是早点明白……”
她猛地呛咳起来,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烛。护士连忙上前,熟练地为她拍背顺气,喂水。
周椰青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林薇未说完的话像一道惊雷,在她混乱的意识里疯狂炸响——“他要是早点明白……”明白什么?明白她的心意?还是……明白别的什么?
林薇在剧烈的咳嗽间隙,艰难地抬起手,对着周椰青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摆了摆,示意她可以离开。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周椰青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病房。走廊惨白的灯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再也支撑不住,对着冰冷的洗手池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她掬起一捧冷水,狠狠地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那团混乱的、带着恐惧和巨大疑问的火焰。
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惨白如鬼的脸,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惊惶和茫然。林薇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他要是早点明白……”
万崇……他该明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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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馆”临海露台。
时间已近黄昏,海风失去了白天的暴烈,变得温柔而略带凉意,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露台被布置得简洁而圣洁。纯白色的薄纱帷幔从高高的穹顶垂落,随着微风轻轻飘荡。新鲜的白玫瑰和绿桔梗点缀在通道两侧的白色花架上,散发着清冽的芬芳。正前方,纯白的花艺拱门下,站着一位面容温和的牧师。一切都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梦幻般的纯净。
然而,这份纯净之下,却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宾客不多,稀稀落落地坐在白色的座椅上。没有人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阴霾,眼神里充满了不忍和悲戚。空气中流淌的不是喜悦的期待,而是葬礼般的肃穆和压抑。
周椰青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站在露台入口处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冷静地指挥着最后的细节。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颧骨处泛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闷痛,但她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确保这场“完美的告别”不出丝毫差错。
她的目光,越过白色的花架,越过肃穆的宾客,最终定格在红毯的尽头。
万崇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却也更加孤寂。头发精心打理过,一丝不苟。他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大海的方向。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洒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勾勒出一种凝固的、沉重的悲怆。他微微低着头,肩膀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周椰青甚至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在等待。等待他生命垂危的新娘,走上这条通往虚幻圆满的红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露台上的寂静被一种无形的张力拉扯着,越来越紧绷。牧师低头看了看手表,又抬眼望向入口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周椰青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毫无血色的脸。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来自医院的消息。这种死寂,比任何坏消息都更让人心慌。
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个穿着护士服的身影,满脸惊惶,跌跌撞撞地冲上了露台!她甚至来不及喘匀气,目光慌乱地在人群中搜索,最终定格在万崇僵硬的背影上。
“万先生!万先生!”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划破了死寂,“林小姐……林小姐她……她突然昏迷!血压血氧都在掉!医生……医生让您立刻过去!可能……可能……”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和哽咽堵在了喉咙里。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露台上无声地炸开!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万崇身上!
万崇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一道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他霍然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夕阳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英俊的、总是带着沉稳自信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和死灰般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护士,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之光,如同风中残烛,在护士那惊惶的眼神里,彻底、无情地熄灭了。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万崇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石像,僵立在红毯尽头,面对着那片象征着林薇最后心愿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蔚蓝大海。海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神。
下一秒,死寂被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咆哮彻底打破!
“啊——!!!”
那声音凄厉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裹挟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猛地从万崇的胸腔里爆发出来!他像是被这声咆哮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双膝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骨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薇薇!薇薇——!”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那一声声破碎的、泣血的呼唤,汹涌而出。那不是哭泣,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的悲鸣。
露台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万崇那绝望的、破碎的呜咽声,和海风呜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献给死亡的、凄厉的挽歌。白色的玫瑰在风中轻轻摇曳,纯白的纱幔无力地飘荡,圣洁的布置在巨大的悲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宾客们有的掩面而泣,有的不忍地别过头。牧师在胸口划着十字,低声祈祷。
周椰青站在阴影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看着那个匍匐在地、崩溃痛哭的男人,看着他挺拔的脊梁被绝望彻底压垮。万崇每一声痛苦的呜咽,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痛楚尖锐地蔓延开,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然而,在这灭顶的痛楚之中,另一种冰冷彻骨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也同时攫住了她。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坠胀的绞痛——那是她身体里正在疯狂肆虐的恶魔发出的信号。林薇倒下了,在触碰到幸福幻影的前一秒。而她周椰青……她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那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她挺直了背脊,那双因为病痛和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火焰。冷静得近乎冷酷。
她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叩、叩”声。她穿过凝滞的人群,无视那些投来的或悲伤或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向那个匍匐在红毯尽头、被巨大悲痛彻底击垮的男人。
她在万崇身边停下脚步,微微俯下身。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他的呜咽和海风的呜鸣,砸进他混乱不堪的意识里:
“万崇。”
万崇的哭声猛地一窒,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眼神涣散,茫然地看着她,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
周椰青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入他空洞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她还没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跟我去医院!去见她!立刻!马上!”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万崇麻木的神经。他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光亮挣扎着浮现。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绳索,尽管那绳索也可能通向更深的漩涡。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沾满灰尘的手死死抓住周椰青伸过来的小臂,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借着她手臂的力量,他挣扎着,踉跄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
周椰青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也仿佛感觉不到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她猛地转身,黑色的裙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声音冷冽如冰,穿透露台上沉重的空气:
“车在外面!走!”
她不再看那片精心布置却沦为背景的白色“天堂”,不再看那些沉浸在悲伤中的宾客。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医院!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地方!她拉着万崇,像拖着一具沉重的行尸走肉,脚步急促而坚定地冲下露台,冲向停车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凌乱,像密集的战鼓,敲打在通往终点的道路上。
白色的纱幔在他们身后无力地飘荡,仿佛在无声地哀悼这场注定无法完成的、破碎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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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灯光比走廊更加惨白,像一层冰冷的霜,覆盖在一切物体表面。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急促的“滴滴”声,屏幕上代表着生命体征的线条剧烈地上下波动着,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悬崖峭壁。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混杂着药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
林薇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像一具被精密仪器强行挽留的躯壳。她的呼吸极其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艰难的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嗬嗬”的杂音,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蜡黄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灰,眼窝深陷,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唯有那微弱起伏的胸口,还在宣告着这场与死神的拉锯战尚未结束。
万崇几乎是扑到了病床边,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林薇枯槁的手,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回,仿佛那枯瘦的手指是滚烫的烙铁。他只能死死地抓住床沿的铁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刮擦着冰冷的金属,留下刺耳的声音。
“薇薇……薇薇……我来了!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一遍遍地呼唤,像一只濒死的困兽。
然而,林薇毫无反应。只有那艰难而痛苦的呼吸声,证明着她还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挣扎。
周椰青站在病房门口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她看着病床上那个被死亡阴影彻底笼罩的躯体,看着万崇崩溃绝望的背影,胃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翻搅感再次汹涌地顶了上来。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疼痛压制着呕吐的冲动,血腥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林薇那只没有插着输液管的手,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食指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指向了床头柜的方向。
周椰青的心猛地一跳!她顺着那微不可查的指尖方向看去——床头柜上,除了水杯和药瓶,放着一个眼熟的、略显笨重的黑色VR眼镜盒子!那是她上次来医院时,借口“测试婚礼现场沉浸感”留下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在万崇和护士惊愕的目光中,她一把抓起了那个VR眼镜盒子!
“万崇!”周椰青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命令的急迫,她猛地将盒子塞到万崇僵硬的怀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戴上它!快!戴上它!这是她……这是她最后想让你看的东西!快!”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死死地盯着万崇空洞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有魔力,穿透了他绝望的迷雾,直刺灵魂深处。
万崇茫然地低下头,看着怀里那个冰冷的黑色盒子,又抬头看看周椰青那双燃烧着奇异火焰的眼睛,再看看病床上依旧毫无知觉、只有艰难呼吸的林薇。他混乱的大脑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指令,但周椰青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疯狂和笃定,像一道强光,短暂地刺破了他绝望的黑暗。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颤抖着手,笨拙地、几乎是慌乱地打开了盒子,取出了那个黑色的VR眼镜。镜片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戴……戴上?”他喃喃地问,声音嘶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迷茫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的希冀。
“对!戴上它!”周椰青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现在!立刻!在她身边!”
万崇不再犹豫,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副VR眼镜架在了自己的头上,笨拙地调整着松紧带。黑色的镜片瞬间覆盖了他的双眼,将他与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现实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就在他戴上眼镜,启动设备的瞬间——
病床上,一直艰难挣扎的林薇,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那拉风箱般的杂音骤然拔高,变得极其尖锐刺耳!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连绵不断的报警长鸣!屏幕上原本剧烈波动的线条,如同断崖般,猛地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嘀——————————!”
那尖锐、悠长、象征着生命终结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丧钟,瞬间充斥了整个病房,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林小姐!”护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扑向病床。
万崇戴着VR眼镜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那刺耳的警报声从虚拟的世界边缘狠狠拽回!他下意识地就想抬手摘下眼镜。
“别动!”周椰青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她猛地按住万崇想要抬起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看下去!万崇!看着她给你准备的东西!看她最后想让你看到的世界!这是她的心愿!别辜负她!”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凶狠。
万崇的身体在她强硬的按压下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他僵在那里,戴着VR眼镜的头微微转动着,似乎在抗拒,又似乎在挣扎。最终,在那刺耳的长鸣警报声中,在周椰青带着哭腔的嘶吼里,他停止了挣扎。他戴着头盔的头颅微微垂着,肩膀剧烈地耸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原地,面对着病床上已然失去生命的躯体,却沉入了另一个未知的视觉深渊。
病房里,一片死寂般的混乱。护士在确认生命体征,医生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唯有那心电监护仪发出的长鸣,如同冰冷的背景音,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而万崇,隔绝在VR眼镜营造的黑暗里,隔绝了现实世界的悲鸣与死亡的气息。他不知道,他即将看到的,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温柔到残忍的幻境,一个由周椰青亲手构建、以爱为名、以绝望为基石的……最后的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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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心电监护仪那悠长凄厉的“嘀——”声还在持续,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护士和冲进来的医生围着病床,动作迅速却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凝重。白色的被单被轻轻拉起,覆盖住了林薇那张失去所有生息的脸,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轮廓。
周椰青死死地按着万崇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陷入他西装外套的布料里,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在剧烈的颤抖。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和喉咙口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她窒息,但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得笔直,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按住万崇的那只手上——不能让他摘下!绝不能!
万崇的身体在最初的剧烈挣扎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直。他戴着那个笨重的黑色VR眼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宣告死亡的刺耳警报,包括病床上被白布覆盖的冰冷真相。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立在病床边,只有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时间,在这片诡异的死寂和机械的长鸣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如同钝刀割肉。
突然!
万崇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高压电流瞬间击中!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像是被扼住咽喉的抽气声:“嗬!”
紧接着,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颤抖不再是之前的悲伤抽搐,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震颤!像是看到了某种极端恐怖或极端震撼的景象!他戴着VR眼镜的头猛地抬起,左右剧烈地转动着,仿佛在虚拟的空间里拼命地寻找、确认着什么!
“不……不可能……”一声模糊的、充满巨大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呓语,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浓重的哭腔,“……怎么会……是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崩溃:“周椰青!为什么是你?!!”
这一声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病房!所有忙碌的医护人员动作都顿住了,惊愕地看向那个戴着奇怪设备、对着空气嘶吼的男人。
周椰青按在他手臂上的手,在那一声“周椰青”炸响的瞬间,猛地脱力!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VR里的内容!看到了那个……穿着婚纱的“林薇”,那张脸……是她周椰青的脸!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成功了?还是……彻底完了?他知道了?他认出她了?他会怎么想?他会恨她吗?恨她这个在别人弥留之际,用这种卑鄙手段偷走幻想的骗子?
万崇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个虚拟的世界里。现实世界的一切——死亡的长鸣、医生的低语、甚至周椰青的存在——都仿佛消失了。他对着眼前的虚空,情绪彻底失控。
“为什么……为什么穿婚纱的是你?!”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林薇呢?我的新娘呢?!这到底是什么?!椰青!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眼前虚拟的人影,动作却因为巨大的悲愤而显得扭曲。
VR眼镜里的场景显然在切换。万崇的身体又是一震,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看到了某种极其温馨又极其刺心的画面。他忽然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委屈和深入骨髓的悲伤:
“高中……操场……那块橡皮……你还留着?” 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那天……下雨……我忘了带伞……你偷偷塞给我的那把……粉色的伞……伞骨断了一根……你……你竟然把它做进了捧花里?”
他猛地抬起手,像是要去触摸虚拟画面中那束捧花,动作却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不……不要走!别消失!”他对着空气徒劳地伸出手,声音凄厉绝望,“椰青!别走!求你了!别离开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后面的话却被汹涌的悲痛彻底淹没,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呜咽,“……是我瞎了眼!是我蠢!是我……是我错过了十年啊!十年!”
“周椰青!我爱你!我一直……一直都……” 最后那几个字,彻底淹没在他崩溃的嚎啕大哭中。他整个人蜷缩下去,不再是跪着,而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戴着VR眼镜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迟来的顿悟和灭顶的绝望,比刚才面对林薇离世时更加撕心裂肺,更加……万劫不复。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万崇那绝望的恸哭,和心电监护仪依旧固执的长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荒诞而凄厉的二重奏。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们看着那个对着空气痛哭流涕、喊着另一个女人名字的男人,又看看病床上被白布覆盖的逝者,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理解的范围。
周椰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墙角。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是要抵御这世间最刺骨的寒冷。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疯狂地冲刷着她惨白的面颊。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为“她”而肝肠寸断的男人,听着他那一声声泣血的“我爱你”和“错过了十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反复揉捏,痛到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