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辛苦你了。真的……幸好有你。”
幸好有我?
周椰青的嘴角极其轻微地、近乎抽搐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没有回应,只是拉开车门,矮身坐了进去。冰冷的皮质座椅包裹住她微微发抖的身体。她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然后迅速驶离了海边。
后视镜里,万崇倚着车门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孤独地矗立在灰蓝的天幕与汹涌的海浪之间。像一座即将被潮水吞没的孤岛。
周椰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她需要逃离,逃离那片象征着他为别人许下“永不分离”誓言的海,逃离他那份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感激。
车子驶向城市的另一端。导航的终点,是“静安园”——这座城市最大、也最昂贵的墓园。苍松翠柏掩映着整齐肃穆的碑林,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泥土混合的、特有的沉静气息,与海边的喧嚣咸腥截然不同。
周椰青停好车,熟门熟路地走向园区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远离主道,更显幽静。她在一处预留的空墓穴前停下脚步。冰冷的花岗岩基座已经安放好,旁边立着一块用防尘布遮盖着的、尚未刻字的巨大黑色石碑。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在那里,是墓园的经理老陈。他见到周椰青,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悲悯:“周小姐,您来了。石材和位置都是按您之前的要求预留的,最好的黑金沙花岗岩,坐北朝南,安静。”
“嗯。”周椰青的声音有些飘忽,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墓穴上,仿佛透过那冰冷的泥土,看到了什么。
老陈上前一步,轻轻揭开了覆盖在石碑上的防尘布。漆黑的、光洁如镜的石面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出幽冷的光。他递过来一张设计图稿:“这是根据您的要求设计的排版,您看看是否满意。”
周椰青接过图纸。图纸上清晰地标注着墓碑正面的布局:
**爱妻 林薇 之墓**
**夫 万崇 泣立**
字体是端庄的宋体,大小适中,位置居中。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图纸背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用极小的楷体标注着一行字,位置非常靠下,几乎是贴着墓碑底部的边缘,仿佛生怕被人看见:
**周椰青**
**偷来的十年,够本了**
字体小得可怜,像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卑微的叹息。
周椰青的手指轻轻抚过图纸上那行小字,指尖冰凉。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眼神复杂得像翻涌的浓雾,里面有痛楚,有释然,有浓得化不开的遗憾,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字体,”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再缩小两号。位置……再往下压一公分。”
老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记下:“好的,周小姐。”
周椰青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冰冷的、尚未刻字的黑色石碑,仿佛要将那行小字彻底烙印进这无言的石头里。海风带来的喧嚣似乎彻底远去,这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安宁,一种属于终点的冰冷气息。
她为他策划着阳光下的婚礼,新娘身披圣洁的婚纱。
她为自己准备着黑暗中的归宿,墓碑刻着无人知晓的墓志铭。
光明与黑暗,欢庆与寂灭,在这一刻,被命运这根残酷的丝线,死死地、扭曲地缝合在了一起。而她,周椰青,就是那个手持针线的人。每一针,都穿过自己的心脏,痛到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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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是另一种形式的静默。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盖过了一切鲜活的气息。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也照得人心底发凉。偶尔有穿着软底鞋的护士匆匆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吹不动那份沉甸甸的压抑。
周椰青站在VIp病房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印着某知名高定婚纱店LoGo的纸袋。袋子很沉,里面装着那件她亲自挑选的、价值不菲的缎面主纱。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胃里熟悉的翻搅感,才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极其虚弱的女声,像一缕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周椰青推门进去。
病房布置得异常整洁温馨,昂贵的鲜花在角落里兀自绽放,散发着与消毒水格格不入的甜香。但这表面的温馨,掩盖不住病床上那具形销骨立的躯体所带来的冲击。林薇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像套在了一副骨架上。曾经可能姣好的面容,如今被病魔摧残得只剩下皮包骨,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此刻正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周椰青。
那目光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敌意,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疲惫?
“周小姐?”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气声,却异常清晰。
周椰青的心猛地一沉。她认识自己?她怎么会认识自己?万崇……提过?无数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让她握着纸袋提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面上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温和:“林小姐你好,我是万崇先生委托的婚礼策划师,周椰青。今天过来,主要是想请你试穿一下婚礼当天的婚纱,看看哪里需要调整。”她将那个沉重的纸袋放在床边的椅子上。
林薇的目光掠过那个印着LoGo的纸袋,又缓缓移回到周椰青脸上。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却让周椰青感到一种莫名的、无所遁形的压力,后背悄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麻烦你了,周小姐。”林薇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难以形容的意味,“他……很信任你。总是说,椰青做事,他最放心。”
“椰青做事,他最放心。”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周椰青的心脏最深处。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让她几乎控制不住眼底的湿意。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翻涌的情绪,低头去解纸袋的包装,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万先生……他只是希望能给你一个完美的婚礼。”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如同月光般流淌的缎面婚纱从袋子里捧了出来。纯白的光泽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流转,纯净,圣洁,美得不似凡物。然而,当这件象征着生命中最美好时刻的华服,真正靠近病床上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身躯时,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力,让周椰青的手臂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林薇的目光落在婚纱上,那平静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笑意在她干裂的唇角漾开,轻得如同叹息:“真美啊……可惜,穿在我身上,糟蹋了。” 她抬起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指尖带着不健康的青灰色,轻轻地、近乎贪婪地触碰了一下那光滑冰凉的缎面,随即又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
周椰青喉头一哽,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林小姐别这么说。你穿上它,一定很美。来,我帮你。”
在护士的协助下,这件对于林薇来说过于沉重的婚纱,被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套在了她枯瘦的身体上。宽大的领口滑落,露出嶙峋的锁骨和瘦削到触目惊心的肩膀,皮肤松弛地耷拉着,上面布满了细小的针孔和青紫色的淤痕——那是无数次化疗和抽血留下的残酷印记。曾经可能饱满的胸脯如今干瘪下去,昂贵的缎面婚纱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像挂在一个简陋的衣架上。裙摆垂落,更衬得她瘦骨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周椰青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裙摆,调整着肩带的位置。她的指尖在整理林薇后背的布料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凸起的脊椎骨节,那坚硬的触感硌得她指尖生疼。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在病号服领口未能完全遮盖的肩胛骨下方,一块巴掌大小、深紫色的、边缘不规则的淤痕赫然在目!那颜色深得发黑,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死死地嵌在那蜡黄的皮肤上。
那是癌细胞疯狂转移、肆虐的标记!是死神狞笑着留下的戳印!
周椰青的动作瞬间僵住,呼吸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起,直冲头顶。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体里那些同样在无声扩散、吞噬着生命的恶魔。同病相怜的恐惧和巨大的悲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林薇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吓到了吧,周小姐?”
周椰青猛地抬起头。
林薇正微微侧着头看着她,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苦涩,有自嘲,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的目光落在周椰青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仿佛穿透了她精心维持的职业面具,看到了她同样在深渊边缘挣扎的灵魂。
“别怕,”林薇的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个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也别当真。”
周椰青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林薇的目光缓缓移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这场婚礼……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快死的人……陪他演完最后一场戏罢了。”
“别当真,周小姐。我……快死了。”
“别当真……我快死了。”
林薇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死寂的湖面,却在周椰青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半跪在冰凉的地砖上,维持着整理裙摆的姿势,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退潮,留下彻骨的寒冷和一片空白的眩晕。
快死了……
这三个字从林薇口中如此平静地说出,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却又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椰青自己摇摇欲坠的生命壁垒上。她看着林薇枯槁面容上那抹近乎虚无的苦笑,看着她肩胛骨下方那块触目惊心的深紫色淤痕,胃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翻搅感再次猛烈地涌了上来,喉咙口一阵腥甜。
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阵剧烈的呕吐感和汹涌的泪意强行压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经重新覆盖上了一层冰封般的平静,只有眼尾处一点未褪尽的微红泄露了方才的惊涛骇浪。
“林小姐……”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婚纱……很衬你。腰线这里可能还需要再收一点点,我会让设计师修改。” 她努力将话题拉回“专业”的轨道,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响起。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开始为林薇解开婚纱背后的搭扣,指尖依旧冰凉微颤。
林薇没有再说话,只是顺从地微微抬起手臂,任由周椰青动作。她闭着眼睛,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异常单薄的胸口,证明着生命还在顽强地、极其微弱地搏动。
病房里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好不容易脱下那件沉重的婚纱,重新替林薇换回宽大的病号服,周椰青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她将婚纱仔细叠好,重新放回那个巨大的纸袋里,动作近乎机械。
“周小姐。”就在她拎起袋子准备告辞时,林薇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椰青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缓缓转过身。
林薇半靠在枕头上,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洞穿人心的力量,直直地看进周椰青眼底。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你……很像我以前的样子。”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目光在周椰青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投向虚无的某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倔,能忍……心里藏着人,藏得很深很深……宁愿自己痛死,也舍不得让他皱一下眉头……”
周椰青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僵在原地,拎着袋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薇……她知道了?她看出来了?怎么可能!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然而,林薇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更加锋利的冰锥,彻底凿穿了她的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