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沟河水呜咽,如一条疲惫的灰龙,在八月灼热的骄阳下蜿蜒流过。
汉军的营寨连绵不绝,旌旗在闷热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垂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粪、劣质皮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焦糊味——那是远处楚军攻城的硝烟被风送来的余烬。 荥阳城,这座扼守中原咽喉的巨垒,此刻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巨兽匍匐在平原上,承受着西楚霸王项羽无休止的猛攻。
城头汉军的赤帜虽未倒,却已显残破,每一次楚军震天的战鼓擂响,都让城下的汉营气氛凝重一分。
中军大帐,虽说是统帅所在,却也难掩战时的粗陋。帐顶的牛皮被烈日烤得发烫,透下几缕炽白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绘制着山川河流的粗糙地图铺在中央木案上,几把胡床散落四周,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甲胄和兵器。空气中除了汗味,还混杂着劣质酒水和粗粝食物的气息。
胡床上,汉王刘邦斜斜倚靠着,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床沿。他穿着半旧的赭黄袍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同样不新的麻布中衣,丝毫不见王者的威仪,倒更像一个刚打完架、浑身不得劲的市井老痞。
他眼神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夹着,做着一种奇特的动作——这是他在极度焦虑或喜悦时才会显露的下意识习惯,无人知晓这古怪举止源自何处,却又异常贴切他那份混不吝的气质,张良的建议虽好,需找到合适的人实施才行。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帐下肃立的一群幕僚儒生。
这些人,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儒袍,头戴进贤冠,努力保持着士人的仪态,但在刘邦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下,一个个显得局促不安,面色或涨红或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刘邦手指在空气中“捻 搓”的细微摩擦声,以及帐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战马嘶鸣和远处模糊的号角。
“哼!” 一声突兀的冷哼,如同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刘邦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夸张的、近乎刺耳的讥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看!都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看看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东西!” 他唾沫星子横飞,手指毫不客气地挨个点过那些低垂的脑袋,“平日里,一个个引经据典,唾沫横飞,什么‘子曰诗云’,什么‘仁义礼智信’,讲起来比唱戏还好听!寡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结果呢?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尽是些只会吃闲饭、嚼舌根的酸腐废物!”
他猛地站起身,胡床被他带得吱呀作响。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帐中不大的空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尘土微扬:
“寡人如今被那项羽小儿!逼得困守在这鸟不拉屎的荥阳城里!粮道三天两头就被那帮楚狗给断了!将士们饿得眼冒绿光,啃树皮嚼草根!城墙上天天都在死人!血流得跟河水似的!你们呢?!”
他骤然停在一位看起来年纪最长的老儒面前,几乎要贴到对方的脸上,那老儒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站立不稳,“你们哪一个能替寡人分忧?!哪一个能替寡人解这燃眉之急?!啊?!说啊!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都哑巴了?!废物!都是些废物点心!一堆只会浪费粮食的臭皮囊!”
这一通不分目标的狂轰滥炸,将他骨子里那份“市井混混”的痞气、刻薄与蛮横发挥到了极致。
他骂得酣畅淋漓,唾沫横飞,眼神却像最狡猾的猎人布下的钩子,锐利无比地在每个人脸上逡巡、试探、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惊惧?羞惭?愤怒?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跃跃欲试?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谋士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羞愤和茫然。大王这是怎么了?毫无征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是战局真的恶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还是……另有所图?一股无形的恐慌在众人心头弥漫开来。
唯有站在角落阴影里的陈平,这位面容清俊、眼神平和、心思诡谲如同九曲黄河的谋士,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流转的幽光,仿佛眼前这场风暴与他毫无关系。然而,当刘邦那“废物点心”的唾骂声落下时,他那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他太了解这位看似粗鄙实则心细如发的大王了。这绝非无的放矢的狂怒,更非绝望的宣泄。这是一场戏,一场精心设计、目标明确的激将法!大王在找一把刀,一把能刺向项羽软肋的利刃。
果然!
一片死寂中,一个身影越众而出。是随何。这位面容清瘦、颧骨微凸的中年儒生,眼神却异常沉稳,如同深潭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