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南朝四百八十寺(2 / 2)

他转身时,晨风忽然大了,吹得酒旗“呼啦啦”响,像有人在半空撕一块旧绸。萧容站在门缝里,没追,也没喊,只把信捏得更紧,指节发白。叶衷书走到巷口,再回头,那道门缝已合,只剩酒旗在风里翻,布上的杏花被晨光一照,红得像新伤。

他终究没敢回头第二遍。

而那一阵风,便是在此时起的。先是掠过屋脊,把瓦片上的雨珠扫成一把碎银;再掠过酒旗,旗角翻卷,像要替谁招魂;最后掠过“杏花”的门缝——那封信被风从萧容指间抽走,纸薄得像将化的雪,在空中打了两个旋,便一头栽进门口的容江。江水正涨,泛着浊黄,信纸在水面漂了片刻,被浪头一拍,立刻湿成一张透明的蝉翼,字迹晕开,像墨色的泪,很快便沉下去,连“容”字最后一勾都没来得及挣扎。

萧容再开门时,风已停了。她低头,只见门槛下剩一滩水迹,水里漂着两瓣杏花,一瓣正,一瓣反,像一对闹别扭的鸳鸯。她蹲下去,指尖在水迹里划了一下,划出一道极细的线,像是要把什么勾回来,却只勾到一掌冰凉。她忽然想起昨夜梦见的场景——梦里叶衷书站在对岸,手里举着那支银鸾簪,鸾鸟的眼睛嵌着红宝石,红得像两粒将坠的相思豆。她张口喊他,却发不出声,江水忽然涨起来,把对岸推得极远,远得连簪子的光都看不见了。

“郎君……”她对着空巷喊了一声,声音撞在砖墙上,弹回来,像一声更漏,催的是她自己的命。

此后每日未时,她仍烫酒,仍摆两盏,一盏在自己面前,一盏在对座。酒是杏花,却越喝越苦,苦得她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那一点麻,让她想起他第一次喝醉时,指尖在她手背上留下的温度。柜台下的抽屉里,她悄悄多放了一件男人的直裰,月白,没补丁,领口绣着极细的云纹——是她熬了三个通宵做的,线用的是银丝,却在最后一夜又拆了,因为想起他袖口那道裂口,怕新衣太硬,磨他的腕。如今那衣裳仍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被月光晒暖的瓦,却再没机会被体温煨出皱褶。

四月尽头,雨又下了起来,比往年更冷。容江的水漫过码头,把最末一块青石吞了,酒旗被雨水泡得发胀,布上的杏花终于一朵接一朵坠落,漂在门槛上,像一群找不到岸的小舟。萧容站在柜台后,拿铜勺一遍遍擦那只兔毫盏,盏底的一对鸳鸯早被酒渍泡得模糊,头碰头,身子却一点点散开。她擦到指尖发木,忽然听见“嗒”一声——是门被风推开,却空无一人,只有雨丝斜斜地割进来,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她裙角的鸳鸯。

“郎君……”她又喊,声音卡在喉咙里,像一根没炖烂的骨头。回应她的,只剩檐角那对燕子,燕子剪翅掠过,留下一声短促的啾鸣,像替谁把话截断。雨幕深处,天水桥的石拱被水雾吞得只剩一道模糊的脊,脊上隐约浮着一点青——那或许是叶衷书离船时撑的那把破伞,或许是她去年晾在檐下忘了收的腰带,又或许,只是她眼底将坠的泪,被风一吹,便化进无边的江水里,再也找不到归处。

腊月廿三,祭灶日,天水城却连灶糖都懒得卖。雨丝细得像锈针,一针一线缝死了容江。江面浮着碎冰,冰里卡着半片兔毫盏,盏底鸳鸯早被冻成乌青的剪影,头仍碰头,身子却各奔西东。

“杏花”的招牌是昨夜掉的,啪一声砸在门槛上,震得门楣积尘簌簌落。萧容弯腰去扶,指尖刚触到布角,布就裂了,杏花绣纹被霉斑啃得只剩半瓣,像被谁咬了一口的月亮。她忽然笑出声,笑得极轻,像灯火跳完最后一跳,随即把招牌拖进屋里,当褥子垫了棺材——那棺材是驿站退下来的旧马槽,槽壁有牙印,不知是马还是人。

她躺进去时穿的是月白直裰,领口银线云纹被血洇成锈红。血是从右腕来的,伤口翻得极齐,像新裁的宣纸,是她用银鸾簪划的。簪尖断在肉里,鸾鸟空眼恰好嵌进脉搏,一跳一跳,像要替谁把更漏数完。案上留了一张字条,字被酒渍晕成乌青的雾:

“郎君,杏花又开,江太冷,我先上岸。”

字条压在一枚铜板下,铜板是叶衷书初来时付的酒钱,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像一轮被云啃瘦的月。

五更鼓响,更夫提灯路过,灯影照见门缝里漏出的水迹,水已结冰,冰上浮两瓣杏花,一瓣正,一瓣反,像一对终于溺毙的鸳鸯。更夫拿火签去拨,冰“咔”一声裂,瓣影碎成星,随江流漂远。

下游三十里,思迁城的雪正紧。新县令到任第三日,便下令封江,说江里浮白,恐碍漕运。衙役们拿长竿去戳,戳上来半片竹纸,纸被冰渣缀成银,字迹早褪成灰,只余一个“容”字末笔,像一截将沉的月钩。叶衷书站在岸边,指尖刚触到那一点残墨,风一吹,纸便散了,簌簌扑在他官袍下摆,像一场迟到的雪。

他弯腰去捞,却只抓住一掌碎冰。冰在掌心化开,水顺着指缝滴在靴面,靴是新的,乌亮,映出他眼角一道细纹——那纹路极细,像银鸾簪断在肉里的尖,再也挑不出来。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江,盖住了城,也盖住了“杏花”旧址。来年春社,有人见容江拐弯处浮起一树白,近看却是杏花,花下坠着半截银簪,鸾鸟空眼恰好衔住一轮月亮,像要把最后一点光也吞进去。风一过,花树散成雪,雪里隐约一声轻笑,像有人隔江喊:

“郎君,酒凉了。”

不久后,李衷书投江殉情,两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