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兵团指挥官石星火扯开染血的绷带,将发烫的炮管贴上额头。
“报告首长!七号高地拿下了!”警卫员的声音被爆炸声撕碎。
他望向指挥部方向,那里有本被鲜血浸透的《共产党宣言》,书页间夹着个褪色的布老虎。
“知道了。”他哑声说,硝烟弥漫的眼底燃着永不熄灭的火。
十年。
长白山的松涛,呼啸了三千六百个日夜。松花江的寒冰,冻结又融化了十次。而炮火,从未停歇。
民国三十七年,深秋。辽西平原。
风是裹着火药的剃刀,卷着焦黑的尘土与刺鼻的硝烟,刮过一片狼藉的旷野。大地如同被反复犁过,布满狰狞的弹坑、扭曲的铁丝网、烧成骨架的坦克残骸,以及冻硬在泥泞里的、破碎的土黄色与灰蓝色军服碎片。空气沉甸甸的,压着硫磺的灼烧味、血腥的甜腥味和尸体腐败的恶臭,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
七号高地。它像一个巨大坟茔的拱顶,突兀地矗立在平原边缘。山坡上,每一寸焦黑的泥土都浸透了血,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紫褐色。
高地顶端,一处被炮火削平了棱角的环形工事里。一门大口径野战炮沉默地蹲伏着,粗壮的炮管指向山下早已化作一片废墟的敌军核心阵地。炮管滚烫,袅袅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升腾,散发着钢铁被过度使用的灼热气息。炮身覆盖着厚厚一层泥土和凝固的血痂,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涂装。
石星火背靠着冰冷的钢铁炮架,坐在一堆空弹壳中间。他身上的灰蓝色军装早已被汗渍、硝烟和泥浆染得看不出原色,肩膀处被弹片撕开一道口子,里面胡乱缠着的绷带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变成了沉重的、散发着铁锈味的暗红硬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绷带下火燎般的剧痛,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硝烟黑灰,沿着沾满污垢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成浑浊的泥滴。
风掠过高地,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穿过工事缝隙,吹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带来短暂却刺骨的寒意。他微微侧过头,将那半边灼痛的太阳穴,轻轻贴在冰冷粗糙的炮管上。
“嘶——”
冰冷与滚烫的极致碰撞,激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痉挛了一下。剧烈的痛楚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却也带来一丝诡异的、令人清醒的清明。炮管上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十年的硝烟迷雾,刺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冰冷的雨鞭抽打着长白山墨绿的脊梁,腐殖层散发出绝望的腥气。狭窄的岩洞里,血腥和草药腐烂的味道浓得化不开。老人枯槁的脸,浑浊却执拗如灯的眼睛,肩胛窝里蠕动的蛆虫,还有那句带着血沫、如同岩浆般灼烫的话语:
“……娃儿……这救命的‘宝匣’……是你的……也是……是咱们穷苦人的……要活命……要报仇……就不能只靠它……靠啥?!靠星星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老人的声音嘶哑,却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那双濒死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这信念的烙印直接刻进他的灵魂!
“……你要……活下去……把火种……传下去!!”
传下去!
冰凉的炮管紧贴着他的额头,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与十年前山洞里老人枯瘦滚烫的手重叠在了一起。一个激灵,石星火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冰封的巨大悲痛瞬间被一种更加炽烈、更加执拗的火焰点燃!那火焰在腥风血雨中淬炼了十年,褪去了懵懂与恐惧,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和无尽的愤怒!
他抬起左手——那只在沈阳废墟中被姐姐救下的、后来又无数次扣动扳机、埋设炸药、传递情报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探进怀里。军装内袋紧贴着滚烫的胸膛,那里藏着的,不是冰冷的“宝匣”(那东西早已在数不清的转移和战斗中,为了掩护同志而遗落,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团),而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封皮的纸张早已被鲜血、汗水和无数次翻看磨得发软、起毛,颜色也褪成了斑驳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只有封面上那五个遒劲有力的墨字——《共产党宣言》,以及下方那行较小的印刷体“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依旧清晰、锐利,如同刺破黑暗的锋芒!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书页粘连在一起,散发着浓重的火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纸张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的铅字也因为无数次的手指摩挲而有些模糊。就在这本书的中间,夹着一个小小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布老虎。
布老虎只有拇指大小,针脚歪歪扭扭,布料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一只眼睛的绣线已经脱落,留下一个难看的黑点。它静静地躺在书页之间,像一个沉睡的、褪了色的旧梦。这是他冲出山洞时,唯一遗落在泥泞里的东西。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念想。是冰冷时代里,曾经属于一个普通孩子的、微弱的暖意。也是姐姐牺牲的那个雨夜,他唯一没能抓住的……过去。
他用粗粝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那只残缺的布老虎眼睛。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然后,他啪地一声,合上了书页。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柔软,再次封存进钢铁般的信念与深沉的哀恸之中。
“报告!”
一个急促嘶哑的声音穿透了高地上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年轻的警卫员小赵猫着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环形工事,脸上、身上全是泥浆和黑灰,帽子歪在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显然是从激烈的交火前沿冒死冲回来的。
“首长!拿……拿下来了!!”小赵的声音被巨大的喘息和爆炸的余波撕扯得变了调,但那份狂喜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熊熊燃烧!“七号高地!咱们拿下来了!狗娘养的杂牌军全撵下去了!增援的鬼子坦克……被咱们的‘铁拳’(反坦克火箭筒)敲掉了三辆!剩下的缩回去了!咱们的人……正……正在巩固阵地!”
轰!!!
话音未落,一发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射来的迫击炮弹,带着尖锐的死亡呼啸,狠狠砸在环形工事前方几十米处!巨大的爆炸声浪瞬间将小赵后面的话域吞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泥土和钢铁碎片,如同暴雨般拍打在工事的胸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石星火猛地低头,将手中的《宣言》紧紧按在胸口,身体本能地蜷缩在炮架后面。小赵则早已反应极快地扑倒在地。
烟尘稍散。
石星火缓缓抬起头,脸上、眉毛上落满了黑色的灰尘。他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污垢,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投向山下。残敌依旧零星抵抗,曳光弹偶尔划过阴沉的天空,但七号高地最高的位置,确实已经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一面弹痕累累的红旗,正在高地主峰迎风猎猎作响!
小赵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再次看向石星火,眼中充满了期待和战役胜利的激动。
石星火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山下那片被炮火反复蹂躏的焦土,锁定着更远处若隐若现的敌军核心阵地。炮管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额头,那本浸透血与火的小册子紧紧贴在滚烫的胸膛,布老虎冰凉的轮廓透过书页硌着他的手心。
十年了。从长白山那个雨夜的岩洞,到如今这尸山血海的七号高地。姐姐湮灭于幽蓝风暴的身影,老人枯槁而执拗的面容,周黑虎那柄染血的刀,无数倒下的战友……还有那句如同信仰烙印般刻下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火种,从未熄灭。
它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燃烧,在每一个为了不被奴役而怒吼的灵魂里燃烧!从一个藏在废墟里的孤儿,烧成了今天手握钢铁怒火的炮团指挥!
石星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硝烟、血腥和焦土的空气,灼烧着他的气管和肺腑,却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力量感。他布满硝烟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的波动,只有一片沉静如同千年冻土的漠然。然而,在那漠然之下,在那双布满血丝、被炮火熏燎得通红的眼底深处,却有两簇火焰在疯狂地燃烧、升腾!那火焰超越了痛苦,超越了仇恨,带着一种洞穿历史和未来的、冰冷的、足以焚尽一切腐朽与黑暗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同样沾满血污油泥、骨节粗大的手。指尖,夹着一根皱巴巴、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烤得半干的、用边区土纸卷成的劣质烟卷。烟头上,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风中顽强地闪烁、明灭。
他将烟卷凑到嘴边,狠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呛人的劣质烟草气息如同烧红的刀子,瞬间灌满整个胸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肩头绷带下的伤口,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却恍若未觉。
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喷出,在冰冷的硝烟空气中形成一道短暂扭曲的轨迹。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炮管,越过高地,投向远方阴云密布、被炮火映得一片暗红的天际线。那里,是沈阳的方向。是他失去一切,又找回一切的起点。
“知道了。”石星火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没有激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碾碎了所有情感的、纯粹冰冷的陈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炮膛里挤出来,带着钢铁淬火的余温与硝烟的硬度。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高地上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零星的枪炮轰鸣,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砸进小赵的耳朵里,也砸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之上。
小赵怔住了,眼中的狂喜瞬间凝固,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肃穆的情绪所取代。他看着自己的首长,看着他那挺直如标枪、仿佛与脚下这片染血高地融为一体的身形,看着他眼底那两簇永不熄灭、冰冷燃烧的火焰……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和力量感,瞬间涌遍了全身。
石星火掐灭了指尖那点微弱的火星。劣质烟草的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化作一小撮灰烬,飘散在充满硫磺味的风里。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山下,不再看远方。布满血丝、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双眼,重新聚焦在身前那只沉默的钢铁巨兽身上。染血的绷带随着他沉稳的动作,在肩头渗出新的暗红。他伸出那只被硝烟熏得黢黑、骨节粗大的右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落在了炮身冰冷的击发装置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与滚烫的炮管、紧贴胸膛的《宣言》、掌心那枚褪色布老虎的微凉轮廓,汇成一股沉默的洪流。
那洪流的尽头,是燎原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