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冰冷的鞭子,抽打着长白山墨绿色的脊梁。针叶林深处,腐殖层在暴雨浸泡下散发出浓烈的腥气,混着松脂和朽木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潮湿的空气中。刀客的身影在密不透风的枝桠和垂落的藤蔓间疾行,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他一手紧握着那把沾满泥泞却依旧寒光慑人的长刀,另一只手则死死抓着那个从石星火怀中夺来的冰冷金属匣子,指节冰冷金属匣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石星火踉跄地跟在后面。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闷痛和刺骨的寒意。他赤着的双脚早已被碎石和尖锐的断枝划破,在湿滑的泥泞中留下淡淡的血痕。他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前方刀客模糊的背影,那是这片绝望雨幕中唯一能抓住的方向。怀里的医疗匣被夺走的空荡感,与姐姐湮灭于幽蓝风暴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心脏。可他不敢停下,不敢掉队。失去庇护的孩子,在这片吃人的山林里,唯一的生路就是跟上这头凶悍而危险的孤狼。
不知在冰冷的雨水中跋涉了多久,就在石星火感觉双腿灌铅、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疲惫吞噬时,刀客的身影猛地向左侧一拐,拨开一片厚重如帘幕般的藤蔓,消失在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卧牛石后面。
石星火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跟了过去。
眼前豁然出现一个极其隐蔽的所在。那是几块巨大山岩天然堆叠形成的一个小小凹陷,上方斜伸出一块巨大的岩檐,如同天然的屋顶,勉强遮挡了倾盆的暴雨。岩洞不大,仅能容三四人蜷缩,地上铺着一些干燥的枯草和兽皮。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草药和某种伤口腐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外面的雨腥气更令人窒息。
岩洞深处,一个枯瘦的身影蜷缩在一块还算干燥的兽皮上。那是一个老人,骨瘦如柴,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和深褐色的老年斑。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棉袄盖在他身上,但左肩胛骨下方的位置,棉袄被剪开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用肮脏布条层层包裹的伤口。布条已经被不断渗出的、黄绿混杂的脓血浸透,散发出阵阵恶臭。伤口显然已经严重感染,甚至能看到布条下微微蠕动的蛆虫!
这恐怖的景象让石星火胃里一阵翻腾,小脸瞬间煞白。
刀客看都没看石星火,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几步冲到老人身边,噗通一声跪在湿冷的岩石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冰冷的医疗匣放在老人身边干燥的枯草上,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与刚才凶悍截然不同的、近乎哀求的颤抖:“老头子!药!药来了!你看!你撑住!我这就给你用!”
老人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眼神黯淡无光,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刀客脸上,又缓缓移向那个沾满泥污的金属匣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好……好……快……周……”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肩胛的伤口,脓血从布条缝隙里渗出更多。
刀客——周黑虎(石星火此刻才真正将名字与这凶悍的刀客联系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拍抚老人的背,却又怕碰疼伤口,粗糙的大手悬在半空,显得笨拙而无措。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石星火,那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凶狠和命令:“小崽子!过来!这玩意儿怎么弄?!快说!”
石星火被那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冰冷湿滑的岩壁。他看着老人痛苦抽搐的样子,看着那可怕的伤口,再看着周黑虎手中那个他曾死死抱着的医疗匣。姐姐用这匣子发出的白光治好陈叔他们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它……它能发光……”石星火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小小的身体在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下筛糠般抖动着,“白色的光……暖暖的……照在伤口上……伤……伤就好了……”他努力回忆着,语无伦次,回忆着,语无伦次,但核心意思却异常清晰。
“光?”周黑虎眉头紧锁,布满疤痕的脸显得更加狰狞。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金属匣子,翻来覆去地检查,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表面和细微的接缝处用力抠挖、拍打,甚至试图用蛮力掰开。“怎么让它亮?!开关在哪儿?!妈的!”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带着一种被未知科技逼到绝境的狂躁。金属匣子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却依旧冰冷沉寂,没有任何反应。
“不沉寂,没有任何反应。
“不……不是这样……”石星火看着周黑虎粗暴的动作,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敢上前,“姐姐……姐姐是在……在上面……点一下……它就……就自己打开了……”他努力比划着,试图描述肖雯雯那看似随意却精准的操作。
“点一下?!点哪里?!”周黑虎猛地抬头,眼中的凶光几乎要将石星火刺穿。他烦躁地将匣子塞到石星火面前,“你来!快点!”
石星火看着近在咫尺的匣子,又看了看岩洞深处痛苦呻吟的老人,一股巨大的勇气混合着对姐姐能力的信任,压倒了恐惧。他伸出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匣子冰凉的表面。指尖划过那些细微的、流淌着能量纹路的凹槽。他努力回忆着姐姐的动作,模仿着她的从容。
终于,他的指尖停在匣子顶部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表面融为一体的凹陷处。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指尖用力按了下去!
嗡……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沉睡机械被唤醒的轻鸣响起!
柔和而稳定的冷白色光芒,瞬间从匣子内部透射出来!光芒并不刺眼射出来!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力量感,瞬间驱散了岩洞内阴冷潮湿的昏暗!匣盖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内部精密复杂的微型器械和几支装着奇异液体的透明容器。
成了!
周黑虎眼中的狂躁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他死死盯着那散发着圣洁光芒的匣子,又猛地看向石星火,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愕,有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老头子!亮了!亮了!!”周黑虎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他几乎是扑到老人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医疗匣对准老人肩胛骨下那处可怕的伤口。“快!快照它!快好起来!”
柔和的白光精准地笼罩住那片溃烂流脓的创口。奇迹,在昏暗的岩洞里无声地发生。
在周黑虎和石星火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白光所及之处,伤口边缘那些发黑坏死、散发着恶臭的组织,如同被最精密的橡皮擦抹去,无声无息地消失!新鲜的、粉红色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创面底部迅速蔓延、生长!深可见骨的创口在柔和的光芒中,坚定而平稳地收缩、合拢!就连那些在脓血中蠕动的细小蛆虫,也在接触到白光的瞬间化为微不可察的尘埃!浓重的腐臭气息被一种淡淡的、类似雨后清草的清新味道取代。
老人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痛苦呻吟,随着剧痛的飞速消失而迅速减弱、平息!他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上,痛苦扭曲的皱纹一点点舒展,蜡黄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血色和生气!浑浊的眼睛里,那层死亡的阴翳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迅速褪去,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整个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老人肩胛下那处足以致命的恐怖伤口,竟然已愈合大半,只留下一条新鲜的、微微泛红的疤痕!
“神……神迹……”周黑虎跪在老人身边,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这超越他一生认知的奇迹,喉咙里发出近乎哽咽的、梦呓般的低语。这个刀口舔血、从不信鬼神的悍匪,此刻看向那冰冷匣子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敬畏!
老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似乎想触摸一下那已经愈合的伤口,又或者想触碰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神奇匣子。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混入脸上的污垢。他努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周黑虎,落在了岩洞入口处,那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正紧张地看着这一切的小小身影上。
“……娃……娃儿……”老人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瞬间击穿了周黑虎的心脏,也击中了石星火的心脏!“……过来……让……让我……看看恩人……”
周黑虎猛地回过神,眼中的敬畏瞬间变成了复杂的审视,他看了一眼石星火,又看了看老人,闷声闷气地低吼道:“愣着干啥?!老头子叫你!”
石星火被老人叫你!”
石星火被老人那声“恩人”叫得心头一颤。他怯生生地,一步一步挪到老人身边。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小小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老人的目光如同温暖的炭火,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石星火从未感受过的、纯粹的、带着巨大感激和慈祥的目光。
老人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似乎想摸摸石星火的头,却又因虚弱而无力落下。他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目光落在石星火空空的、冻得通红的双手上,又缓缓移向那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医疗匣,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进石星火那双盈满不安和悲伤的黑曜石眼睛。
“……好……好孩子……”老人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这……这救命的‘宝匣’……是你的……也是……是咱们穷苦人的……”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鬼子……要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抢我们的地……杀我们的人……他们……是豺狼……是毒蛇……”老人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取代,“……要活命……要报仇……就不能……只靠一个‘宝匣’……要靠什么?……靠啥?!”
老人的目光如同两盏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灯,死死地盯在石星火脸上,也扫过一旁神色变幻的周黑虎。
“……靠……靠……”石星火被老人眼中那深沉如海的力量攫住,下意识地喃喃。他贫,下意识地喃喃。他贫瘠的词汇库无法表达,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靠姐姐那样神奇的力量?不……好像不是……
“……靠……星星之火!”老人猛地提高了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斧凿刀刻般的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轰——!
如同惊雷在石星火脑海中炸响!这几个字,瞬间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郑重报出自己名字的瞬间重合!与他父亲在矿上听先生讲过的道理重合!与那本在昏暗地窖里看到的、深红色封皮的《共产党宣言》重合!
“……一个人……一个重合!
“……一个人……一个‘宝匣’……救不了所有人……救不了这千疮百孔的山河……”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却又蕴含着更加坚定的信念,“……只有……把火种……传下去!火种……传下去!点起来!让千千万万……被压迫、被欺凌的穷苦人……都变成……烧死豺狼的烈火!!”
老人的目光死死锁住石星火茫然又震动的小脸,仿佛要将这信念的烙印直接刻进他的灵魂深处:“……娃儿……你……明白吗?!你……要……活下去……把火种……传下去!!”
“老头子……”周黑虎听着老人的话,脸上的凶悍早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向石星火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碍事的累赘、一个拥有宝贝的孩童,而是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托付的沉重。
岩洞外,暴雨依旧疯狂地抽打着山林,如同天地在恸哭。洞内,柔和的白光映照着老人枯槁却焕发生机的脸,映照着周黑虎复杂而沉默的面容,也映照着石星火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那里面,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封的湖面,而湖面之下,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仿佛能刺穿一切黑暗的光芒,正在冰层深处,被这振聋发聩的“星星之火”……彻底点燃!
石星火紧紧抱着冰冷的医疗匣,指尖抚过光滑表面下流淌的幽蓝纹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老人咳着血沫,枯爪般的手攥紧他冻红的手腕,“这匣子能救一人,救不了四万万人……你得让火种烧起来!”
洞外追兵的皮靴声与时空管理局靴声与时空管理局的湮灭警报声在暴雨中轰鸣合奏。
十年后,辽沈战场焦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