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浸阶,山后坊的灯火却亮如白昼。
织机声未歇,一匹匹细绸在月光下泛着柔润光泽,像是从蚕丝里抽出的银河。
沈清禾立于染坊门前,指尖拂过新挂上的匾额——“天工正色”四字苍劲有力,墨香犹存,是国子监老祭酒亲笔所题。
那老头平日连城门都不出,今日竟拄着拐杖亲自登门,只因听说这坊间女子敢请医馆验料、敢以农谚入笺,直言“此乃正道之艺,非妖邪可污”。
风起,纱幔轻扬,露出悬于梁下的布账盘。
小甑儿踮脚将最后一颗红石子嵌进凹槽,咧嘴一笑:“春姑家今儿又多了三匹细绸,算下来快满八十筹了!”
人群围拢,仰头细数,啧啧称奇。
谁也没想到,那个被夫家逼到卖丝还债的春姑,如今竟能靠一双巧手挣出活路。
更没想到的是,就在昨日黄昏,她当众捧出一叠泛黄契纸,在众人惊愕目光中点燃火折子——
“我春姑从此再不受缚!”烈焰吞没债契,火星飞舞如蝶,映得她眼底通红。
那一刻,十里八乡的织娘都听见了命运松动的声音。
自铁指吴折尺为誓,织务会便成了山后坊最硬的脊梁。
他虽曾是十三梭盟执法人,手段狠厉,但如今甘愿退居总教习,每日天不亮就蹲在机房前调梭理线,嗓音沙哑地喊:“提经要稳,打纬得匀!差一丝,整匹废!”
而真正让染坊活起来的,是雾娘。
这个寡居多年的妇人,曾在深宅大户做绣婢,偷学一手绝活——绞缬染法。
寻常蓝靛不过青灰二色,她却能用绳结扎出云纹、水波、雀羽斑,再佐以苏木染赤、黄檗点金,层层叠染,竟使粗布生出锦缎神韵。
“颜色不是骗人的。”她站在大锅前,当众撕下裙角投入沸水,“蓼蓝解毒,苏木活血,黄檗清热——若这是妖法,那药铺子全该烧了。”
府城布行派来的探子脸色发青,混在人群中冷言讥讽:“穿这布的人要断子绝孙。”话音未落,府医馆的大夫已拎着药箱到场,一一查验染料,当场宣布:“皆为常用药材,无半分禁忌。”
百姓哗然,继而哄笑。
“原来贵人们怕的不是妖法,是咱们也能穿得起好衣裳。”
笑声还未散去,沈清禾已推出“四季衣裳礼盒”。
春赠“柳烟绿”手帕,配笺写着:“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夏售“荷露绡”纱巾,附语:“芒种不种,再种无用”;秋发“枫燃锦”腰带,缀句:“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冬供“雪融绒”披帛,墨迹温婉:“大雪封河,小雪封山,守得暖灶便是年”。
每一件,都署着织娘的名字。
起初只是村妇争相收藏,后来邻县商贩悄悄收购几盒带回城中,竟在京畿贵妇圈掀起波澜。
萧景行密信飞至,字迹难得带了几分调侃:
“宫里几位娘娘争一盒‘荷露绡’险些翻脸,皇后问了好几次,何处可订‘禾娘四季装’。”
沈清禾读罢只是一笑,将信投入烛火。
此刻,她站在空间深处,望着那一片灵气氤氲的桑林。
铜印第七道铭文仍在搏动,如同脉搏,与她的呼吸隐隐相合。
蚕房内,新生的蚕宝宝周身微光流转,吐丝量提升三成尚不足为奇,关键是它们不再惧寒,哪怕外头霜雪压枝,这些灵泉滋养的蚕也能安然成茧。
“农业养人,手工业富人。”她低声自语,“而现在……我们开始让人,真正挺直腰杆活着。”
她走出空间,天边已有曦光。
村口传来车轮滚动声,脚队正在装货。
一辆辆牛车排开,车上盖着油布,隐约可见捆扎整齐的绸缎。
沈清禾踱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火漆印章,递向领头的汉子。
“记住,”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批货,必加盖此印。未带印者,一律不得出村。”
那人郑重接过,低头一看,心头猛地一震——那印纹极简,只有一株稻穗缠绕蚕丝,下方刻着一个极小的“禾”字。
更奇怪的是,火漆凝固瞬间,竟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玉色微光,仿佛与什么遥相呼应。
他不敢多问,只将印章贴身收好。
晨风吹起沈清禾的袖角,她望向远方官道,眸色沉静如渊。
有些人,总以为低价能吞下山后坊的血汗;有些人,还不明白——
这一回,她们织进去的不只是丝线,还有规矩,有尊严,更有……一场悄无声息的反扑。
夜色如墨,官道上火把连成一线,像是蛰伏的蛇脊在山影间蜿蜒前行。
三辆牛车悄然驶出山后坊西口,未鸣铃、不扬旗,只由脚队老马领路,贴着荒坡低处缓行。
第二批货已出发两日,这一批却走得格外隐秘——因每辆车底夹层中,都藏了一枚沈清禾亲手封印的火漆章。
虞九章残党勾结府城布行的事,早在她预料之中。
那些人以为山后坊还是昔日任人宰割的穷乡僻壤,竟妄想以低价强购、囤积居奇,再倒卖京畿赚取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