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双头鹰(1 / 2)

当布达佩斯奇迹般的惨胜消息撕开七月暑气,沿着刚恢复的多瑙河电报线直抵维也纳时,帝国首相奥托·恩德枯坐在霍夫堡宫西翼厚重的橡木办公桌后,如同一尊被吸干了所有生气的泥塑。

窗外帝国广场上,人群的欢呼声浪阵阵拍打着雕花玻璃,如同打在礁石上空洞的回响。这些热烈庆祝哈布斯堡军队在布达“重创逆贼”、“击溃敌胆”的喧哗,却只让恩德感到一阵冰冷刺骨的窒息。

恩德面前,几份血迹斑斑的电报——是真正的、被血浆晕染得模糊的字迹——仿佛有灼人的热度:

一份发自濒临陷落的科马罗姆要塞外围指挥部:“……反坦克炮损失殆尽,城北阵地全部被炮火覆盖……士兵被迫以燃烧瓶冲锋,伤亡数字……无法清点……缺口已无法封闭……”

另一份来自加利西亚方面军指挥部,笔迹潦草得几乎破碎:“……亚斯沃失守后局势崩塌……第107团剩余人员不足六百……波兰人得到本地农民指引,钻了山口隧道和伐木道……第七山地猎兵团在东普鲁特河谷遭伏击……整个预备装甲掷弹兵营补给线被山洪切断……急待增援!……”

第三份是帝国宪兵总监的密报,用词隐晦但含义清晰:“……布达佩斯缴获大量英制.303李-恩菲尔德子弹壳、法式步兵手雷破片……部分燃烧瓶混合成分确认为‘法兰西公社A型助燃剂’……匈牙利抵抗核心区域……存在公社训练的破坏小组活动迹象……”

恩德的眼神没有在任何一份电文上长久停留。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靠向深红丝绒椅背,仿佛被无形的重量狠狠压垮。

那些墨点般的字迹,那些伤亡数字,在他视网膜上仿佛自动拆解开来——拆解成一个个具体的人。维也纳的学徒、蒂罗尔的农夫、布科维纳的学生……当然,也有那些布达佩斯的木匠、铁匠,甚至穿着学生裙、抓起燃烧瓶冲进火海的少女。

“无论……哪边多流一滴血,”他低声自语,嘴唇几乎没有开合,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都是帝国力量的伤口在……撕裂。”

壁炉里薪炭低低地“噼啪”一声爆开。跳跃的火焰在首相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将他眼底深处那份洞若观火的清醒映照得无比清晰,也无比痛苦。那不是面对战场战术失败的无力感,而是被关在一个巨大无比的血肉磨盘里,眼睁睁看着国家肌体正从内部不可逆转地崩解、流失、枯萎。他的手指痉挛般压在了布达佩斯的地名上,指尖冰凉。

书房门无声开启。总参谋长路德维希·贝克上将身着笔挺礼服,带着维也纳街头欢庆的微醺暖风走进来,脸上还残留着激越的潮红。

“首相!布达佩斯大捷!”他声音洪亮,胸膛起伏,“是时候了!我们应投入全部预备队,彻底碾碎匈牙利叛逆!乘胜追击,直扑佩斯!”

“全部预备队?”恩德缓缓抬起头,火焰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贝克……告诉我,我们从哪里再挤出哪怕一个整编师?”

他抬起一根骨节嶙峋的手指,指向桌角一份不起眼的文件——帝国动员署上个月送来的、最新征兵人口评估。上面,用于计算核心兵源的、15岁至45岁的奥地利及匈牙利的“适龄男性潜力数值”,已被粗暴地用红墨水划掉了近四分之一。

代表“已损耗”的数字旁,一个新的注解被紧急添上:此数值基于布达佩斯巷战前统计。

贝克脸上的潮红瞬间凝固,继而转为失血的灰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堵了块冰冷的石头。帝国兵员,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耗在两个不同方向燃烧的战线上——波兰人、匈牙利人手中的武器正来自同一个源头。

“那么……”贝克的嗓子干涩得如同生锈的铁片,“向布达佩斯方向的增援……?”

“有。”恩德的视线又落回那张被战报墨迹污染的地图。他拿起一支炭笔,手臂沉重得像抬起一块墓碑。冰冷的炭尖沿着喀尔巴阡山脉南麓的弯曲弧度,缓慢划出一条黑色的、沉重的箭头,最终,箭头狠狠戳在地图上标着“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那片崎岖山地的核心位置——那是他几天前用蓝笔点下的隐秘记号。箭头指向的终点,写着几个小字:蒂米什瓦拉(tii?oara)。

“第七装甲集群……还有斯图姆(Stur)山地步兵师残部……调往蒂米什瓦拉待命。”首相下令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输出指令。炭笔的黑色箭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帝国最后能调动的机动力量上狠狠刻下死亡的印记。

贝克震惊地呆立当场,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里是帝国东南腹地!距离布达佩斯数百公里!远离最激烈的波兰和匈牙利战线,深入罗马尼亚少数民族聚居的争议地带!“首相?那里……没有大规模战斗!为什么……”

“战斗?”恩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苦涩的、冰冷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看穿了所有迷雾、只剩下绝望本质的古井,“战斗……马上就会有了。”他没有解释布达佩斯缴获的法式军械、燃烧瓶成分、破坏小组的存在。每一个碎片证据都指向那个在巴黎、隔着血肉磨盘冷笑的少女。

她手中的资源投放图,显然和这张地图上那处不起眼的蓝点——蒂米什瓦拉,高度重合。他无比清醒地看到:帝国庞大的血肉,正顺着法兰西公社精准切割的管道,源源不绝地流入特兰西瓦尼亚山地即将点燃的、新的民族冲突熔炉里。

他仿佛听到了遥远巴黎传来的、精确如钟表指针跳动的声音。每一次“咔哒”,就是帝国又一大块血肉被切割、剥离的声音。每一个方向,他调去的都不是救火队,而只是燃料——供给那把以帝国为薪柴的革命之火的燃料。无论投向哪里,结局都一样:帝国的血只会流得更快。冰冷的寒意浸透了骨髓。

两天后,帝国议会大厅。水晶吊灯洒下庄严的光芒,议员们如同提线木偶般起身,为帝国首相奥托·恩德的报告行注目礼——报告中充斥着“加利西亚的英勇反击”、“布达佩斯的赫赫战功”、“对波兰和匈牙利分离主义分子的决定性歼灭”。

首相站在发言席的高台上,笔挺的黑色燕尾服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如同古老的战壕,刻满了时光与战争的痕迹。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平稳地流淌在巨大的穹顶下,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如同冰川的碎裂,冰冷,坚定:

“在蒂罗尔(tyrol)的冰峰下,在蒂萨河(tisza)湍急的洪流里,在多瑙河被鲜血染红的波涛上,勇敢的帝国男儿们正用生命与忠诚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形形色色的面孔,那些沉浸在宏大叙事里的激动表情。

“无论他们的制服底色是黑黄相间的鹰徽,还是白色镶着苍绿的绶带,无论他们出生在维也纳的老城窄巷,还是德布勒森外的牧羊草场……”首相的话语微妙地停滞了一瞬,短暂的空白被巨大的寂静填满,让“德布勒森外的牧羊草场”(牧羊草场)几个字显得格外突兀沉重。

“这些流淌在帝国血脉深处的热血,在每一寸保卫疆土、镇压叛逆的战斗中,都会为皇帝陛下——流尽最后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