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曹贵人那番言谈,本是胜券在握的得意,可一想到沈眉庄那冰封似的眼神,心里就像被堵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
不行,她必须去解释清楚。
她信眉姐姐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要她把自己的筹谋都说开,眉姐姐一定会明白她的苦心。
存菊堂外,寒梅疏影,风过枝头,发出萧瑟的轻响。
甄嬛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沈眉庄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只披着一件单薄的斗篷,任由冷风吹拂着她的鬓发。
“姐姐!”甄嬛快步上前,伸手就想去拉她,“你怎么站在风口上?仔细着了凉,仔细身子。”
沈眉庄没有动,只是缓缓侧过头,目光落在甄嬛身上,平静得像一潭深冬的古井。
“菀嫔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娘娘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得意人,事事要为君分忧,怎么有空到我这冷清地方来?”
这话里的疏离与讥讽,像一根根细小的冰针,扎得甄嬛心口一缩。
“姐姐,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
“生气?”沈眉庄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没有半分温度,“我怎么敢。菀嫔娘娘心怀天下,顾全大局,我一个小小贵人,钦佩还来不及呢。”
甄嬛脸色一白,急切地解释道:“姐姐,你误会了!我劝皇上复位华妃,实乃权宜之计!我今日已说服了曹贵人,她会做我们的眼线,里应外合,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华妃一党连根拔起!”
她以为这番筹谋,足以证明自己的用心。
谁知沈眉庄听完,只是淡淡地打断了她。
“够了。”
那两个字,像冰块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你的计谋,你的权宜,我不想听,也听不懂。”沈眉庄转过身,抬步就要往殿内走,“我累了,要进去睡会儿。妹妹请回吧,我稍后还要去寿康宫伺候太后。”
那姿态,是要将她彻底拒之门外。
“眉姐姐!”甄嬛慌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声音都带了颤音,“你听我解释完!难道我们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情分,你当真一点都不顾了吗?”
沈眉庄的脚步顿住了。
她慢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甄嬛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上,那上面还戴着皇帝赏的东珠手串,圆润饱满,光华夺目。
再抬眼时,沈眉庄的眼神里,那点仅存的挣扎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情分?”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咂一个全然陌生的词汇。
“我只记得,是谁被推下水险些淹死;是谁被诬陷假孕,幽禁宫中,受尽屈辱。是谁被侮辱罚跪,孩子流产。”
她的声音始终平稳,却一字一句,都像重锤敲在甄嬛心上。
“嬛儿,这些事,你若能为了你的‘大局’放下,我不能。”
沈眉庄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将自己的手臂从甄嬛手中抽了出来。
“你忘了,我帮你记着。”
“只是从今往后,我的仇,我自己报。不劳菀嫔娘娘再为我费心了。”
说完,她再没看甄嬛一眼,转身进了殿内。
“哐当”一声,殿门在甄嬛面前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院子里那几株傲雪的寒梅,此刻在她眼中,也只剩下凋零前的最后一点孤勇。
方才与曹贵人结盟的踌躇满志,此刻荡然无存。
甄嬛独自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那冷意,比这残冬的风,要刺骨得多。
从存菊堂出来,甄嬛只觉得那点寒意已经从皮肉渗进了骨头缝里。
她与眉庄,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昔日笑语晏晏,携手并肩,如今却只剩下冷语相对,背道而驰。
那扇紧闭的殿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她所有的解释和情谊都隔绝在外。
过了几日去景仁宫请安的路上,甄嬛的步子有些发虚,流朱在一旁担忧地扶着她,低声道:“小主,您的脸色不大好,要不……奴婢去跟皇后娘娘告个假?”
“不必。”甄嬛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她刚与曹贵人结盟,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绝不能让人看出她因姐妹失和而心神不宁。
景仁宫内,一如既往的有着清甜的瓜果香,闻着让人心旷神怡。
皇后端坐于凤位之上,齐妃陪坐着,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奉承着。
让甄嬛意外的是,沈眉庄竟也在。
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枯败的景色,身形单薄,神情疏离,仿佛与这殿内的热闹格格不入。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臣妾给各位姐姐请安。”甄嬛敛去所有情绪,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来吧,赐座。”皇后笑着抬了抬手,目光在甄嬛和沈眉庄之间打了个转,语气里满是恰到好处的关切,“正好愉贵人也在,本宫瞧着,许久没见到你们姐妹俩一道儿过来了。”
话音一落,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
齐妃更是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甄嬛心头一紧,面上却只能挂着得体的微笑。
不等她开口,沈眉庄便转过身来,对着皇后福了一福,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回皇后娘娘,臣妾近来常在寿康宫侍奉太后,所以不常出来走动。”
她顿了顿,甚至没有看甄嬛一眼,便继续道:“眼下差不多是太后该用药的时候了,臣妾记挂着,先行告退。”
“也好,太后喜欢你,你便多去走动走动,替本宫尽孝也是好的。”皇后温和地准了。
沈眉庄再次行礼,转身便走,自始至终,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甄嬛半分。那决绝的姿态,像是在向满屋子的人宣告她们情谊的终结。
甄嬛端坐着,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脸上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莞嫔,你坐吧。”皇后看着她,眼神里透着“体谅”,“愉贵人就是这个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一旁的齐妃得了机会,立刻开了口,那声音尖酸得像是没泡开的酸梅:“可不是嘛,有些人啊,不过是得了太后几分青眼,这架子就端起来了,连旧日姐妹都不认了呢。”
“齐妃!”皇后轻斥了一声,语气却不重,更像是给场面找个台阶下。
甄嬛垂下眼帘,仿佛没听见齐妃的挑拨,只柔声对皇后解释道:“皇后娘娘误会了,眉姐姐并非有意如此。许是因时气所感,身子总不大好,情绪才有些不稳。”
“时气所感是小事。”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殿内清甜的瓜果香似乎都凝滞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只是这宫里的女人家,身子最是金贵,总要时时仔细。想当年端妃身子也是极好的,不过是一时不慎,落下了病根,缠绵病榻至今。这病啊,最是磨人,磨光了心气,也磨光了恩宠,那可就是一辈子的大事了。”
端妃!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甄嬛的耳朵里。她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险些洒出。她强压下心头的巨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皇后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将茶盏放下,脸上又恢复了那母仪天下的仁慈笑意。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皇上同本宫讲,你入宫后一直未见过家人,心里必定想念得紧。”皇后看着她,缓缓说道,“本宫已经为你安排妥当,今日午后,你母亲和妹妹便会入宫探视。你且回碎玉轩好好准备着,别让家人瞧着你这憔悴样子,平白担心。”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像一块蜜糖,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刚刚挨了一记闷棍的甄嬛头上。
她一时竟有些恍惚,又惊又喜,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臣妾……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厚爱!”
能见到额娘,能见到玉娆……这几乎是她入宫以来,最盼望的事。那份巨大的喜悦冲散了方才的恐惧,让她眼眶都有些发热。
一旁始终没出声的孙妙青,这时才放下手里的茶,笑着开了口:“还是菀嫔姐姐有福气,皇上和娘娘时时都惦念着。不像我们塔斯哈,长这么大了,连外祖母的面都没见过呢。”
她这话说的巧,半是羡慕,半是撒娇,还带着为人母的一点小小抱怨,听着让人心头发软。
皇后闻言,目光落在孙妙青身上,笑意深了些:“你这猴儿,还跟本宫绕弯子。皇上早和本宫提过了,你额娘身子不好,不宜冬日里舟车劳顿。等到了五月,天气暖和了,就宣你母亲和兄长进宫来,让你也好好尽尽孝心。”
孙妙青立刻起身,福了一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真的吗?臣妾代额娘和塔斯哈,多谢皇后娘娘垂怜!”
“快去准备着吧。”皇后满意地看着她们的反应,挥了挥手,“时辰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从景仁宫出来,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甄嬛却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那点子暖意,怎么也透不进心里去。
皇后的恩典是真的,那句关于端妃的敲打,也是真的。一根胡萝卜前头,永远吊着一根要命的棍子。
她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就这么被一股更深重的寒意包裹着,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眉姐姐的决绝,曹贵人的投诚,皇后的敲打,还有这从天而降的家人团聚的“恩典”。
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中交织。
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皇后今日的举动,绝非心血来潮。
先是眼看着她与眉庄失和,再用端妃的例子敲山震虎,最后又施以家人探亲的无上恩典。
这一打一拉之间,分明是在告诉她甄嬛:你失了姐妹臂助,在这宫里已是孤木难支。你若想安稳度日,甚至想保住你的家人,就得乖乖听我这个皇后的。
这哪里是恩典?
这分明是一副用亲情织就的,最柔软也最坚固的枷锁!
甄嬛的脚步停住了,她抬头望着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心中那点因家人即将到来的喜悦,瞬间被一股更深沉的寒意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