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朝?”甄嬛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冰冷得像脚下的积雪,“姐姐把准格尔想得太好了。按照他们的习俗,公主要再嫁给继位的新可汗,以保两族姻亲不断。”
她盯着曹贵人陡然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位新可汗,是英格可汗的亲儿子。公主要嫁的,是她名义上的继子。而且这位新可汗可是有正室的,朝瑰公主只能为妾。”
曹贵人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公主之尊,尚且如此。”甄嬛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曹贵人的心里,“若将来温宜长大了,姐姐的位分还是这般不上不下,她又能有什么好前程?是送去哪个边塞部落和亲,还是指给哪个不入流的宗室子弟,了此残生?”
“姐姐,女儿家的命,一半在自己手里,另一半,可全攥在额娘的手里啊!”
“够了!”曹贵人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里的挣扎和犹豫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看着甄嬛,缓缓地问:“娘娘,想让臣妾做什么?”
甄嬛笑了,那笑容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本宫早就对曹姐姐有敬慕之意,今日总算得以亲近,本宫求之不得。”
***
曹贵人回到自己宫里时,殿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她却觉得那股寒气从御花园一直跟了进来,钻进了骨头缝里,怎么都驱不散。
音袖端上热茶,看她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问:“小主,咱们……方才在御花园,是答应了菀嫔娘娘?”
她不敢提慧嫔,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前脚慧嫔才敲打过,后脚就跟菀嫔站到了一处,这……
曹贵人接过茶盏,暖意从指尖传来,却怎么也暖不到心里去。她轻轻吹开水面上的浮叶,目光没有焦点。
“答应谁不重要。”她声音很轻,“重要的是,谁能让温宜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嫁个好人家。”
管他是慧嫔还是菀嫔,谁能保住温宜,谁就是她的主子。
话音刚落,外头的小太监快步进来通报:“小主,春熙殿的青珊姑娘来了。”
曹贵人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青珊一进殿,便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给曹贵人请安。”
“青珊姑娘快请起,看座。”曹贵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也露出笑来。
青珊却不坐,只笑着说:“奴婢站着回话就成。是来给贵人报个信儿的,我们娘娘刚从皇上那儿得知,准格尔的英格可汗去了。”
曹贵人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地“啊”了一声,配合地露出几分惊讶。
青珊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按那边的规矩,朝瑰公主要嫁给新汗王为妾。我家娘娘听了,心疼公主遭遇,当即就在皇上面前求了情,说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公主接回来,不能让大清的女儿受这等委屈。”
曹贵人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收紧。
甄嬛告诉她公主的遭遇,是威胁。
孙妙青派人来告诉她,却是施恩,也是炫耀。炫耀她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能左右一个和亲公主的命运。
“慧嫔娘娘真是菩萨心肠。”曹贵人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娘娘自然是菩萨心肠。”青珊的笑意深了些,话锋陡然一转,“可菩萨也有怒目金刚的时候。我们娘娘还说了,这后宫里,最怕的就是站错了队,更怕的是想两头都站。墙头草,风一吹,最先折的就是它。”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炭火毕剥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曹贵人慢慢放下茶盏,那温热的杯壁上,留下了一个微湿的指印。她抬眼看着青珊,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替我多谢慧嫔娘娘提点。”她一字一顿地说,“娘娘心系温宜,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青珊得了准话,满意地笑了,又福了一福,这才告退离去。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风雪里,音袖才敢凑上来,声音都在发颤:“小主,这慧嫔娘娘是……”
“她是在警告我。”曹贵人打断她,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眼神空洞。
告诉她,捅人的时候,手要稳,方向要对。不然,先死的,就是她自己和温宜。
音袖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贵人闭上眼,只觉得一阵灭顶的无力感袭来。
她以为自己选择两边,是多了一条生路。
现在才明白,她不是下棋的人,她就是那枚过了河的卒子,只能向前,退无可退。
而她的前后左右,都站着执棋的手,随时都能将她捻得粉碎。
***
富察贵人疯了。
消息像长了脚,一夜之间就从她那禁闭的宫门缝里溜了出来,传遍了后宫。
听说她整日缩在床角,水米不进,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皇帝派了太医去看,也只说是心病难医,开了几服安神的方子,便再无他法。
这下,可急坏了长春宫的齐妃。
富察贵人是她宫中聊天八卦的好姐妹,一下子疯了,这叫什么事?
她带着宫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富察贵人的住处。
一进殿门,一股子药味和久未通风的闷气就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垂头丧气,见了齐妃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请了个安。
“人呢?”齐妃皱着眉,拿帕子在鼻尖扇了扇。
贴身侍女桑儿哭丧着脸,指了指里头。
齐妃掀开帘子,只见富察贵人披头散发地蜷在拔步床最里侧的角落,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枕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富察妹妹?”齐妃试探着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那张脸蜡黄浮肿,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洞的,直勾勾地盯着齐妃,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不要做人彘……不要……”她声音干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手脚都没了……眼睛也没了……好疼……丢在茅房里……好臭……”
齐妃吓得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宫女身上。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人彘?你魔怔了!”
富察贵人却像是没听见,只是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说到激动处,还伸出手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仿佛在演示如何砍断手脚。
齐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一把将桑儿拽到外间,压低了声音厉声问道:“小主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桑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娘娘……就是前儿个,小主在御花园碰见了莞嫔娘娘和曹贵人,说了几句话……回来就……就成这样了……”
“莞嫔?”齐妃的眼睛瞪圆了,“又是她!她对你家小主做什么了?下咒了不成?”
桑儿不住地摇头:“没……莞嫔娘娘就只是讲了个故事……说什么汉朝的戚夫人,被做成了人彘……还有什么唐朝的,泡在酒缸里……”
齐妃听得一头雾水,又烦又怕:“讲个故事能把人吓疯?那曹贵人呢?她不是也在场吗?她怎么没事!”
这也是桑儿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齐妃在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富察氏做的那些事,可都是她撺掇的。如今富察氏疯了,万一哪天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把自己给攀扯出来……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脖子后头凉飕飕的。
“没用的东西!”她狠狠瞪了一眼内室,转身就往外走,“看好你们小主,别让她再出去发疯!真是晦气!”
从富察贵人那里出来,齐妃心里七上八下,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透着邪性。她一咬牙,竟直奔碎玉轩而去。
她要去问问那个甄嬛,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然而,她连碎玉轩的门都没进去。
槿汐隔着门,客客气气地回话:“齐妃娘娘,我们小主身子不适,正在歇着,实在不便见客。”
“她有什么脸面不见我!”齐妃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让她出来!富察贵人的事,她必须给我个说法!”
槿汐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却带了几分冷意:“娘娘说笑了。富察贵人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把自己吓病的,与我们小主何干?我们小主说了,看在三阿哥的面上,富察贵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她懒得计较。还请娘娘也一道好自为之,别等惹了祸事,再哭天抢地,那可就晚了。”
说完,门内便再没了动静。
齐妃站在碎玉轩紧闭的宫门前,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槿汐那句“看在三阿哥的面上”,像一盆冰水,把她的火气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她还有三阿哥。
她不能出事。
齐妃灰溜溜地走了,那背影,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殿内,甄嬛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拨着手炉里的香灰,听完槿汐的回话,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从前我就是性子太好了,总想着与人为善,结果呢?稍一落魄,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骑到我头上来。”
她将银签放下,看向窗外凋零的冬景。
“如今富察贵人自己吓疯了,也好,正好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提个醒。”
“本宫,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捏的甄嬛了。”
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户部尚书孙文玉上奏,言辞恳切地建议皇帝将朝瑰公主接回京师。奏折中详细分析了准格尔局势的不稳,以及大清公主远嫁后的处境,字里行间透着深深的忧虑和家国情怀。
皇帝看着这道奏折,心中暗自点头。孙文玉此人向来谨慎,很少主动涉及边疆政务,这次却破例上奏,可见确实是深思熟虑。
“准格尔新汗年幼,部落内部争斗不休,我朝公主若继续留在那里,恐有不测。”孙文玉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臣以为,当速遣使接公主回京,既可保公主周全,又能彰显天朝威仪。”
礼部侍郎立刻站出来附和:“孙大人所言极是!公主乃万金之躯,天潢贵胄,岂能任由那蛮夷之邦搓磨摆布?臣附议!”
兵部尚书也出列,声如洪钟:“皇上,接回公主,不仅是全骨肉亲情,更是向四方昭示我大清国威!让他们知道,我大清的女儿,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一时间,朝堂之上群情激奋,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个个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仿佛慢一步就显不出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沉静地看着底下唾沫横飞的臣子,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他想起昨夜在春熙殿,孙妙青那句“我大清自己养得起”,简单直白,却比这些臣子们引经据典的奏对,更能说到他心坎里去。
他抬了抬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爱卿的心意,朕明白。”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只是,这‘接’字,说来容易。遣使纳贡,派兵护送,公主回京后的府邸、仪仗、供奉……哪一样不是银子?”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压力:“户部,你说说,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户部尚书的额角当即就冒了汗,他颤颤巍巍地出列,躬着身子,话都说不利索:“回……回皇上的话,今年各地雪灾,赈灾的银子才拨下去……国库,国库实在是……”
方才还喊打喊杀的几位言官,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个个哑了火。让他们喊喊口号可以,真要从自己管辖的部里掏钱,那比割肉还疼。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皇帝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心里冷笑一声,这才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自己的“锦囊妙计”。
“朕倒有个法子,既不用大动干戈,又能叫准格尔那边,心甘情愿,甚至求着咱们把公主送回来。”
众臣皆是一愣,齐齐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茶,轻轻撇了撇浮沫,才道:“朕听闻,当初随公主一同去准格尔的,还有一批我朝的商人。商人重利,消息最是灵通。”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就让他们,在准格尔放出风声去。只说,我大清听闻新可汗欲娶公主,龙心大悦,已经恩准了这门婚事。”
这话一出,底下几个老臣的脸色都变了,刚想开口劝谏。
皇帝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继续说道:“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我大清的公主,身份尊贵,绝无与她人为妾的道理。新可汗若想迎娶公主,便要以正妻之礼相待,停妻再娶,以示诚意。”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不过片刻,便有反应快的臣子悟出了其中关窍,眼睛瞬间亮了!
是啊!那新可汗能继位,背后必然有他生母及原配一族的支持。如今让他为了一个异族公主,废掉自己的原配夫人,这不等于是在打自己岳家和生母的脸吗?那位新晋的太后,和那位原配夫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未来的嫡子,岂会善罢甘休?
到那时,朝瑰公主在准格尔,就不是什么联姻的纽带,而是个烫手的山芋,是威胁她们母子地位的祸根!
不用大清出兵施压,准格尔内部自己就得先斗起来。他们为了平息内乱,唯一的法子,就是客客气气地把这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公主给送回来!
这法子,简直是釜底抽薪,妙到了毫巅!
“皇上圣明!”
“皇上此计,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解困局,扬国威,臣等拜服!”
赞誉之声如潮水般涌来,比方才的慷慨陈词,要真诚了不知多少倍。
皇帝坦然受了这番吹捧,心中却愈发觉得,春熙殿那个女人,当真是个宝。一个闺阁女子,眼光和手段,竟比他这些饱读诗书的肱股之臣,还要毒辣精准。
这后宫,藏龙卧虎啊。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半日,便如一阵风,吹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更有人,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咸福宫里,曹贵人正拿着一把小小的银勺,一口一口喂温宜喝着蛋羹。殿内暖意融融,她心里却像是揣着一块冰。
音袖从外头快步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的手猛地一抖,银勺磕在碗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接朝瑰公主回京?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前两日在御花园,甄嬛那张带笑的脸和冰冷的话语还历历在目。
“公主要按着那边的规矩,再嫁给继位的新可汗,那是她名义上的继子。”
那句话说得何等笃定,描绘出的场景何等屈辱,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这两日翻来覆去都睡不安稳。可现在,怎么说接回来就接回来了?
她又想起慧嫔派青珊来时,那句“菩萨也有怒目金刚的时候”,和那笃定从容的眼神。
一个用公主的悲惨未来威胁她,一个却云淡风轻地告诉她,公主的命运另有转机。
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能执棋的人?
“额娘……”温宜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含混不清地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