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贵人将自己如何用淳贵人和朝瑰公主的事去刺激年妃,又如何提点她“示弱”的话,捡着要紧的说了。
“我走的时候,她嘴上是应了,可那股劲儿,瞧着就不对。”曹贵人撇了撇嘴,将手缩进袖中,“这会儿,指不定在翊坤宫里怎么骂我呢。”
孙妙青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能骂人,就对了。”
曹贵人一愣。
孙妙青的语气很平淡:“曹姐姐,你以为年妃是寻常宫嫔,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回头?”
“她那个人,骨子里是烧着火的。你越是拿旁人的得意去戳她的心窝子,她那火就烧得越旺,越想把场子找回来。”
“你教她示弱,她嘴上不屑,心里却必定会把这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孙妙青看着曹贵人紧锁的眉头,继续道:“不出三日,她必定会想方设法,让皇上看到她的‘委屈’。这后宫,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曹贵人还是不信:“只是皇上如今见了她都绕着走,她还能有什么本事让皇帝瞧见?”
孙妙青嘴角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
“曹姐姐,你忘了,皇上为什么独宠她这么多年?”
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钻进曹贵人的耳朵里。
“不只是因为她那张脸,也不只是因为她会撒娇。”
“你忘了,她哥哥是年羹尧。”
“莞嫔是解语花,我是安乐窝,可年妃……”孙妙青顿了顿,“她是皇上心里,那根拔不掉的刺。刺得他疼,也让他时时刻刻记着。”
“如今她失了势,那份陈情表,皇上嘴上不说,心里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你昨天那番话,不是劝她,是给了皇上一个心疼她的台阶。”
孙妙青再次看向她,眼神锐利。
“年妃这把刀,可不是比莞嫔那把软刀子好用多了?”
“她要是重新得势,第一个要对付的是谁?”
曹贵人当然知道年妃恨毒了甄嬛。她去翊坤宫挑拨,不就是为了让年妃复起,好让翊坤宫和碎玉轩斗个你死我活吗?到那时,两虎相争,谁还顾得上她这个小小的贵人,和她那尚在襁褓的温宜?
孙妙青看她不说话,便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姐姐何必蒙我。菀嫔拿朝瑰公主刺激姐姐,她毕竟没有孩子,不懂那种感觉。我有孩子,我懂。”
“若是有人敢拿塔斯哈的将来这么算计我,我必定比姐姐狠得多。”
曹贵人的声音有些发干:“你……你早就想到了?”
孙妙青没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前方白茫茫的宫道,笑了。
“曹姐姐,这宫里,敌人是杀不完的。有时候,给敌人找个更强的敌人,比自己动手,要省力得多。”
她停在自己的轿辇前,转过身,又补了一句。
“还有。”
“温宜如今越发玉雪可爱,最能讨皇上喜欢。可公主,总是要长大的。”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曹贵人瞬间煞白的脸上,语气轻得像一片雪花,却重重砸在曹贵人心上。
“朝瑰公主的眼泪,能换来边境十年太平。”
“可十年之后呢?”
“温宜到那时,也该到议亲的年纪了。”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姐姐,你难道想让她也去那苦寒之地,换下一个十年太平吗?”
“我这个做姨母的,定会在皇上面前提点,说温宜活泼可爱,说塔斯哈离不了这个姐姐,力保温宜嫁在京城,以慰姐姐的爱女之心。”
“但是光我出力,总及不上亲生母亲的。”
说完,孙妙青便不再看曹贵人的脸色,提步上了自己的轿辇。
厚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外头所有的风雪和人心。
曹贵人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死死攥着袖中的暖炉,那点子温度,却怎么也暖不透她冰凉的指尖。
她看着那顶暖轿平稳地远去,只觉得那轿子碾过的不是雪,是她的心。
孙妙青的话,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了她的脑子里。
和亲。
温宜。
孙妙青这是在告诉她,要么,就眼睁睁看着女儿将来步上朝瑰公主的后尘;要么,就乖乖和她一个阵营,一起把年妃这把最锋利的刀,递到甄嬛的面前!
轿辇内,孙妙青靠着软垫,听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年妃那样的女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真的认命。
绝境里生出的算计,比顺境时的骄横,要锋利得多。
她要的,就是年妃这把被逼到绝路的刀。
越锋利,越好。
过两日的景仁宫请安,殿内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天寒地冻判若两个世界。
甄嬛病愈复起,气色已大为好转,正坐在皇后下首,与皇后说着话。
皇后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慈和笑意:“莞嫔身子大好了,能重新侍奉皇上,本宫心里也跟着安慰。”
甄嬛起身福了一福:“多谢皇后娘娘挂怀。”
后座的淳贵人满面春风,头上的赤金衔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一张小脸愈发娇俏。她笑着凑趣:“莞姐姐好了,咱们姐妹又能凑在一起说话,可不是天大的好事。”
殿内气氛正好,苏培盛却躬着身子快步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几分难色。
“启禀皇上,年妃娘娘在外头求见,说……希望能向皇上请安。”
殿内一静。
皇帝正端着茶,闻言眉头便是一皱,连茶都懒得喝了,直接搁下:“外头天寒地冻的,让她回去,不必来了。”
那股子不耐烦,谁都听得出来。
苏培盛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小了下去:“回皇上的话,年妃娘娘说,知道皇上不愿见她,所以只求在殿外,远远地向皇上叩个头请安,尽一尽心意。”
这话一出,连淳贵人都收了笑,悄悄拿眼去看皇帝的脸色。
这可不像年妃的做派。
皇后放下手中的暖炉,适时地开了口,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宽厚:“皇上,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磕个头吧。快到年下了,让她来这一趟,也算了了心愿,新年里也好安心静养。”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年家在朝中的根基还没彻底拔除,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传。”
很快,一个穿着浅紫色素面宫装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进来的女人身形单薄,满头珠翠卸了个干净,只松松挽着一个发髻,脸上未施脂粉,一张脸素白得近乎透明,瞧着竟有几分病中的憔悴。
这还是那个烈火烹油、骄横跋扈的年妃吗?
她走到殿中,看也未看旁人,径直朝着皇帝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头。
“臣妾久未面圣,特来向皇上请安。”
她的声音不高,还带着一丝沙哑,听不出从前的半分气焰。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那个瘦削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挥了挥手:“起来吧。”
“谢皇上。”年妃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叠用黄绫包着的经文,双手奉上,“臣妾不敢求皇上宽待,独居宫中无事,抄录了数十卷经书。今日已着人送去宝华殿,请大师们诵读,只盼能为皇上、为大清祈福。”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那双微红的手上,北风天里抄书,想来是冻得不轻。他沉默了一瞬,才开口:“你的心意,朕知道了。回去吧。”
“是。”年妃应了一声,目光一转,落在了甄嬛身上,她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淡得像一缕青烟,“莞嫔也出来了,真是热闹。臣妾……先告退了。”
那语气里,听不出嫉妒,反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落寞和自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再无干系的事实。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皇帝却鬼使神差地多说了一句。
“天寒手冷,等开春了,再抄经书吧。”
年妃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眼睛里瞬间亮起一点水光,惊喜地看着皇帝。
皇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补了一句:“朕看你穿这身紫色也素净,回头让内务府再给你做几身。”
年妃用力点头,福了福身子,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却比方才更多了几分诡异的沉默。
孙妙青垂着眼,端起茶盏。
一个会哭会示弱的年妃,远比那个只会张牙舞爪的华贵妃,要难对付得多。
这后宫,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年妃一走,殿里的气氛松快了些,皇帝的心情却未见好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甄嬛的病况。
问完了莞嫔,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孙妙青身上。
“塔斯哈近来如何?可又长高了?”
孙妙青放下茶盏,起身回话,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回皇上的话,六阿哥能吃能睡,壮实得很。就是太淘气了,前儿奴才们给他新做了个老虎布偶,他抓着老虎尾巴,愣是把里头的棉花都给拽了出来。”
一番话家常又有趣,皇帝脸上总算见了笑模样。
殿内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直闷不吭声的齐妃,眼睛却蓦地亮了。
她看着皇帝脸上难得的笑意,像是抓住了什么机会,猛地站了起来。
“皇上!”她这一声喊得又急又响,把皇帝都吓了一跳。
皇帝的笑意僵在脸上,看向她:“什么事?”
齐妃嘴唇动了动,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唐突,声音小了下去,却依旧执着:“皇上,您一说六阿…六阿哥,臣妾就想咱们三阿哥了。他……他在上书房也住了好些时候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臣妾想……求皇上开恩,让三阿哥回长春宫住些日子,陪陪臣妾。”
说完,她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眼神里全是期盼,全然忘了规矩礼数。
皇后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刚要开口圆场。
孙妙青却先一步站了出来,对着皇帝福了一福,声音柔和。
“皇上,齐妃姐姐也是思子心切。臣妾抱着塔斯哈的时候,也时常想,等他长大了,若是长久见不着,心里该有多难受。母子连心,人之常情,何况快过年了,阖家团圆,也是人之常伦。”
她这番话,既解了齐妃的围,又把自己摆在了纯粹的母亲位置上,显得格外真诚。
曹贵人看了一眼孙妙青,立刻也跟着起身,柔声附和:“慧嫔娘娘说的是。前儿温宜还念叨着三阿哥,说许久没见哥哥了。孩子们在一处也热闹些,对三阿哥的性子也好。”
皇帝本就因年妃的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此刻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孩子,说着团圆,心里的那点烦躁竟被冲淡了不少。
他看着底下三个为孩子求情的母亲,再看看一脸急切的齐妃,终于松了口。
“罢了,就依你们。让三阿哥回去住到上元节后吧。”
“谢皇上!谢皇上!”齐妃大喜过望,激动得差点就要当场跪下,还是旁边的宫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她又转头对着孙妙青和曹贵人连连作揖:“多谢慧嫔妹妹,多谢曹妹妹!”
那副憨直的样子,惹得皇帝都忍不住笑了。
孙妙青含笑受了她的礼,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齐妃这人,脑子不灵光,但胜在够蠢,也够听话。
用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换一个言听计从的盟友,这买卖,划算。
她抬眼,恰好对上曹贵人投来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错开视线。
这后宫的风,看来是要换个方向吹了。
请安散了,众人一出暖融融的景仁宫,一股夹着雪籽的冷风便扑面而来,激得人精神一振。
积雪初停,天光乍亮,将满地碎玉映得晃眼。
淳贵人像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雀儿,小跑着追上甄嬛,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
她头上的赤金衔珠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清脆得有些扎眼。
“莞姐姐,你身子大好了,可让淳儿好生担心呢!”
甄嬛回握住她,脸上是真切的笑意。
“妹妹言重了,你若真是担心,常去我那儿坐坐便是。”
话音刚落,旁边飘来一声不高不低的轻嗤。
富察贵人拢着手炉,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眼风扫过淳贵人那身鲜亮的衣裳,笑意却未达眼底。
“可不是么。”她阴阳怪气地开口,“莞嫔抱病那会儿,淳贵人可是宫里的大红人,圣眷正浓,日日陪着皇上下棋听曲儿,哪里抽得出空去看望旧日的姐姐呢。”
这话里的酸味,几乎要凝成冰碴。
淳贵人年纪小,脸皮薄,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嚅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甄嬛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她没看富察贵人,只是轻轻拍了拍淳贵人的手背,声音依旧是温和的。
“富察贵人说笑了。”
“妹妹们能得皇上垂爱,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福气。我瞧着淳妹妹天真烂漫,心里也替她欢喜。”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像有些人,心里腌臜久了,看什么都带着一股子馊味儿。”
一句话,又轻又软,却比耳光还响。
富察贵人的脸色由红转白,又从白转青,精彩纷呈。她嘴唇都在发抖,想骂又不敢,只能恨恨地一甩袖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淳贵人得了撑腰,胆气立刻壮了,脚下都轻快了。路过愉贵人身边时,还特意将腕上新得的赤金手镯晃了晃,那镯子上的小金铃铛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
“眉姐姐,菀姐姐,我额娘前儿托人捎了些南边的点心,回头给你们送去尝尝!”
说罢,便带着一阵香风走了,那背影里都透着藏不住的得意。
愉贵人沈眉庄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人影拐过角去,才收回目光,眼底的笑意彻底淡了。
她转向甄嬛,轻声道:“看今日这情形,皇上虽未宽宥年妃,却也未曾重罚。翊坤宫里,怕是很快又要热闹起来了。”
甄嬛拢了拢领口的风毛,触手生温,心却静如寒潭。
“孩子没了之后,我便想明白了。”
她看着远处宫墙上未化的残雪,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只要年羹尧一日手握重兵,年氏一族不倒,她年世兰在宫里就是捅破了天,皇上也不会,或者说,不敢要她的命。”
君王之爱,终究敌不过江山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