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是她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换来的。
沈眉庄听她语气平淡,心中却是一疼,岔开了话头:“不说这个了。倒是你和陵容……我怎么瞧着,你们俩生分了许多?方才在殿里,她眼风都没往你这边扫一下。”
“生分与否,原也不在往来多少。”
甄嬛的目光落在自己被风毛簇拥的指尖上,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绣绷上金线的触感。
“道不同罢了。”
“况且,慧嫔如今圣眷正浓,又抚养着六阿哥,陵容跟着她,倒比跟着我强。”
“为了皇上,值得吗?”沈眉庄蹙起了眉,“我瞧着她今日那样子,倒像是故意做给谁看。咱们三人一同进宫,能安安稳稳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她若有什么不是,咱们能担待的,就多担待些。”
甄嬛闻言,终于抬眼看向沈眉-庄,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暖意,驱散了眉间的清冷。
“幸好,我还有姐姐。”
千言万语,抵不过这一句。
沈眉庄拍了拍她的手:“天冷,仔细冻着。我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你早些回去吧。”
“姐姐路上小心。”
孙妙青的轿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帘子掀开一角,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好个甄嬛。
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放下帘子,隔绝了外头的风雪与唇枪舌剑。
回到春熙殿,刚喝了口热茶暖了身子,小卓子就从外头进来通报。
苏培盛来了。
苏培盛一进殿,便满脸堆笑地打了个千儿:“给慧嫔娘娘请安。皇上惦记着六阿哥,让奴才来问问,小主子今儿个胃口如何,睡得可安稳?”
孙妙青让青珊给他看座上茶,笑道:“有劳苏总管跑这一趟。塔斯哈好着呢,方才还喝了一大碗牛乳,这会儿睡得正香。”
苏培盛喝了口茶,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传达信息的意味。
“皇上还吩咐了,说今儿在景仁宫,听娘娘您和齐妃娘娘都替三阿哥求了情,皇上心里熨帖。”
“这不,刚才莞嫔娘娘也提了一句温宜公主,说小孩子家家的,还是有个伴儿热闹。皇上心里也惦记,这会儿已经摆驾去看公主了。”
他顿了顿,像是说笑一般,补了最后一句。
“皇上还夸呢,说莞嫔娘娘大度,有主位之风。”
孙妙青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
主位之风?
她送走苏培盛,独自坐在暖阁里,指尖轻轻敲击着温热的茶盏。
窗外雪花纷扬,她的思绪却比这冰雪还要清晰。
甄嬛这一手,玩得漂亮。
看似是替曹贵人说话,彰显自己的贤德大度,实际上,每一个字都是扎在皇后心窝上的刺。
后宫之中,最容不得的,就是另一个“贤德大度”的女人。
尤其是一个,长得像纯元的女人。
甄嬛这是在公然宣告,她不仅能得宠,更能“辅佐”君王,体恤六宫。
她要的,不只是宠妃之位,更是觊觎那一人之下的权柄。
这盘棋,越下越大了。
孙妙青的唇角,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冷意的笑。
也好。
她正愁年妃这把刀不够快,甄嬛自己,倒先递上了磨刀石。
甄嬛越是表现出“主位之风”,皇后就越会感到威胁。一个被威胁的皇后,才会更迫切地需要一把刀,去对付另一个威胁。
而年妃,就是那把最好用的刀。
孙妙青端起茶,浅啜一口。
甄嬛想当贤妃,皇后想保后位,年妃想复宠报仇……
这后宫,马上就要比唱大戏还热闹了。
她看向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皇后娘娘,这块磨刀石,您可得接稳了。
夜里,敬事房的牌子送到了春熙殿。
孙妙青的牌子被翻了出来。
小卓子一路小跑着进来报信,脸上喜气洋洋,声音都扬着调儿:“娘娘,皇上起驾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春熙殿上下立刻活了过来。宫灯一盏盏被点亮,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将殿内照得暖意融融,连空气都仿佛甜了几分。
皇帝踏进殿门时,带来一身未散的寒气。他解下明黄色的龙袍大氅,只着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的倦色怎么也藏不住,整个人像是被朝堂上的事抽干了精气神。
“皇上万安。”孙妙青领着宫人屈膝行礼,声音温软。
“都起来吧。”皇帝摆了摆手,看都没看旁人,径直往里走,一屁股陷进了软榻里,长长地出了口气。
孙妙青给青珊使了个眼色,打发了旁人,亲自端了盏新烹的六安瓜片递过去。看他接了,便极有眼色地绕到他身后,伸出纤纤玉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太阳穴上。
“皇上的眉头都拧成一个疙瘩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可是朝堂上的事不顺心?”
皇帝闭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嗯”,没有多言。
孙妙青的指腹温热,力道也恰到好处,皇帝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殿内很静,只听得见角落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轻微毕剥声。
“方才听苏总管提了一嘴,皇上去看了温宜公主?”孙妙青一边揉着,一边闲话家常般开口。
“嗯,莞嫔提了一句,朕便去瞧了瞧。”
“莞嫔姐姐心善,皇上也疼爱孩子。”孙妙青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停,话锋却轻轻一转,“臣妾今日在景仁宫,瞧着齐妃姐姐求皇上让三阿哥回宫,那眼巴巴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酸酸的。这母子连心,真是半点不由人。”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添了几分幽幽的惦记。
“说起孩子,臣妾倒想起一人。皇上,朝瑰公主嫁去准格尔也有日子了,也不知她在那边过得惯不惯?臣妾虽没福气送公主出嫁,可到底也算是皇上的家人,心里总惦记着。”
她提起“家人”二字,皇帝紧闭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烦躁。
“她……”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顿了顿,才吐出几个字,“不怎么好。”
孙妙青手上的动作一停。
“英格可汗,死了。”
孙妙青只觉得指尖都凉了。
“怎么会?!”她失声道,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震惊,“大婚才不过半月吗?”
皇帝没回答,只是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那张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无力回天的颓然。
一场精心谋划的政治联姻,换来的所谓和平,竟如此不堪一击。
孙妙青很快镇定下来,她绕到皇帝面前,重新给他续上热茶,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是在为另一个人担忧:“那……那公主呢?夫君暴毙,她一个弱女子在异国他乡,要如何自处?”
皇帝看着她,那眼神复杂难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按准格尔的习俗,她要再嫁给继位的新可汗。”
孙妙青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曹贵人那张煞白的脸,瞬间浮现在她眼前。
她对曹贵人说的话,那些关于温宜未来的,最恶毒的揣测和威胁,一字不差地,在朝瑰公主身上应验了。
从尊贵的王妃,沦为新汗的妾室。
这哪里是联姻,这分明是祭品。
孙妙青垂下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缓缓跪坐在皇帝脚边的软垫上,拿起他那只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去焐。
“皇上,您别气坏了身子。”
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殿里熏香的余韵,不扰人,却能安抚心神。
皇帝没说话,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那股被羞辱的火气依旧烧得他五内俱焚。
孙妙青也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国事她不懂,也不需要懂。她只要知道,此刻他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不问缘由的港湾。
“臣妾只知道,皇上是这大清的天。您要是累了,就在春熙殿歇一歇。臣妾和塔斯哈,都盼着您好好的。”
她的话很朴实,没有半句引经据典,只提了自己和儿子。
皇帝紧绷的肩膀,终于塌下来一丝。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很重,像是要抓住什么。
“妙青,幸好有你。”
孙妙青顺势靠得更近了些,将头轻轻抵在他的膝上,姿态是全然的信赖与依恋。
“臣妾听皇上说起公主的事,心里也跟着难受。只是臣妾在想,我大清的公主,金枝玉叶,守了寡,难道还要遵从那蛮夷的习俗,任由他们摆布吗?”
她抬起眼,眸子里是纯粹的困惑与不平。
“凭什么?夫君死了,我大清的女儿,就不是人了?就得被当成个物件似的,再送给下一个男人?那成何体统!传出去,外头的人怎么看咱们大清,怎么看皇上您?”
这番话,不似后宫女子的柔声劝慰,倒像带着几分寻常百姓家的骨气和护短。
皇帝一怔,眼中的怒火竟真的被这句话浇熄了些许,转而化为深沉的思索。
是啊,接回来!
让她在京中做个荣养的寡妇公主,也比在那苦寒之地,从正妻沦为新汗的妾室要强!这不仅是给朝瑰留了体面,更是给他这个皇帝,给整个大清挣回了脸面!
他心头那块因无力而结成的坚冰,仿佛被这句话凿开了一道缝隙。
他看着膝边的女子,她没提什么朝堂大局,也没说什么君王隐忍,她只是站在一个“家人”的立场,护着自家的女儿。
这份纯粹的体贴,比任何解语花都来得熨帖。
皇帝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松开,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你说得对。”
孙妙青在他怀中,唇角无声地弯起。
是啊,幸好有我。
也幸好,曹琴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听懂了我的话。
朝瑰公主的今日,就是温宜公主的明日。这把递向甄嬛的刀,你现在怕是哭着喊着也要给我磨得更锋利些了。
你女儿的命,从今往后,得更牢地攥在我手里才行。
……
同时的碎玉轩外,雪落无声。
槿汐为甄嬛仔细系好白狐毛滚边的斗篷,轻声问:“小主,咱们这是去哪儿?”
甄嬛的目光越过庭院里的一片洁白,望向御花园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去赏雪。这么好的景致,一个人看,多可惜。”
御花园的假山后,果然传来富察贵人和曹贵人的说笑声。
甄嬛缓步走近,像是偶遇,声音清脆:“两位姐姐好兴致,我正想着这冰雪琉璃世界,若一人独赏未免辜负,不如请两位姐姐作伴,可好?”
富察贵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连忙起身:“嫔妾约了齐妃娘娘去看戏,怕是有些不得空。”
“不得空是一回事。”甄嬛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三分,“若是叫人以为姐姐做了什么亏心事,连和我一起赏雪都不肯,那就不好了。”
富察贵人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腿肚子一软,只得讪讪地坐了回去。曹贵人则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没听出话里的机锋,伸手为甄嬛拂去石凳上的薄雪:“菀嫔妹妹说的是,姐妹们是该多聚聚。”
甄嬛落了座,捧着手炉,悠悠开口:“这天寒地冻的,倒叫我想起一个故事来。”
曹贵人顺势接话:“娘娘博学,嫔妾愿闻其详。”
“谈不上博学,不过是些野史罢了。”甄嬛的目光扫过富察贵人,轻描淡写地说,“汉高祖时,戚夫人最是得宠,恃宠而骄,处处与吕后作对。后来高祖驾崩,吕后成了太后,便将戚夫人的手脚尽数砍断,挖去双眼,用药熏聋了耳朵,又灌下哑药,最后扔在厕中,取名为‘人彘’。”
她顿了顿,看着富察贵人瞬间煞白的脸,故作惊讶:“哎呀,瞧我,说这些血腥事做什么。只是可惜了,那戚夫人也是一代美人,竟落得那般下场。”
曹贵人端着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吕后手段是狠了些,可戚夫人妄图凭一时之宠,羞辱中宫皇后,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姐姐说的是。”甄嬛点点头,话锋一转,声音里透着一股幽幽的凉意,“不过,我听说这‘人彘’还不算最厉害的。到了唐朝,有位妒妇,将夫君的爱妾做成‘人彘’后,还嫌不够,竟将她整个人浸在酒缸里,称之为‘骨醉’。姐姐们说,这法子是不是狠毒了些?但凡事有因才有果,想来也是那爱妾自己不知收敛,才招来这无妄之灾。”
“哐当”一声,富察贵人手中的茶盏脱手,砸在雪地里,碎成几片。她浑身抖得像筛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甄嬛关切地看着她:“富察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嫌我这故事讲得不好?”
“不……不是……”富察贵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跪倒在雪地里,哭着喊道:“菀嫔娘娘恕罪!嫔妾知错了!是……是齐妃娘娘指使嫔妾的!嫔妾再也不敢了!”
甄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我以为姐姐多大的胆子,原来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她对槿汐使了个眼色:“富察贵人身子不适,叫人抬她回去。找个太医去瞧瞧。”
宫人手忙脚乱地将富察贵人抬走,原地只剩下甄嬛和曹贵人。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曹贵人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雪花,淡淡开口:“杀鸡儆猴,如今鸡杀完了。不知菀嫔娘娘,要对臣妾这只‘猴儿’说些什么呢?”
甄嬛轻笑出声:“跟曹姐姐这样聪明的人说话,就是省力。”
“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实在不必在臣妾这等失势之人身上费周折。”曹贵人直视着她,“娘娘能给的,比年妃能给的,又能多些什么呢?”
这话问得直接,也问得坦荡。
甄嬛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姐姐的聪慧不在年妃之下,屈居人下,不过是想寻个依靠。可年妃跋扈,性子又急,姐姐在她手下,日子也不好过吧?”
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当日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我是冤枉的,也知道是谁拿温宜公主当筏子。身为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当成争宠的玩意儿,那心,怕是比刀子剜了还疼。”
曹贵人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脸上却依旧平静:“若无年妃,嫔妾连生下公主的命都没有。”
“知恩图报是应当。可她后来又是如何待你们母女的?”甄嬛步步紧逼,“姐姐为她出谋划策,劳心劳力,到头来,连一个无知轻狂、没有子嗣的丽嫔都比不上。姐姐甘心吗?”
曹贵人沉默不语。
甄嬛知道,防线已经松动了。她抛出第一个问题:“妹妹敢问一句,当日眉姐姐在千鲤池,究竟为何失足落水?”
曹贵人抬眼看了她许久,终是开了口:“年妃嫉妒愉贵人得宠,又与娘娘交好,便想先剪了娘娘的羽翼。”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说道,“不止如此。年妃用钱如流水,手头紧时,便会将想买官之人的名录,托人带出宫去,交由年大将军处置。那个新上任的两淮盐运使赵之元,便是花了三十万两银子,才得了这个肥差。”
这消息,无疑是一记重磅。
甄嬛心中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叹了口气:“姐姐受委屈了。”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怜悯:“说来,我刚听闻一个消息,真是让人心惊。朝瑰公主出嫁才不过半月,那位英格可汗,就暴毙了。”
曹贵人脸色骤变,脱口而出:“什么?!”她先是一惊,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那公主守寡,岂非很快就能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