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洗干净。我不喜欢皇上再来时,从你身上闻到这股子廉价的野心味。”
说完,她转身步入内殿。
殿门在她身后合上,将那劫后余生、夹杂着恐惧与茫然的呼吸声,彻底隔绝。
她赢了。
代价是亲手将心底最后一丝温情,碾成了齑粉。
夜色如墨。
崔槿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奉上一盏安神茶。
“主子,西配殿都已收拾妥当,碧官女子……已经过去了。”
甄嬛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言不发。
崔槿汐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问:“主子,您当真要……”
“槿汐。”
甄嬛打断了她。
“去库房,把我入宫时带进来的那匹湖水绿蜀锦,送到西配殿。”
崔槿汐的动作顿住了。
甄嬛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目光落在镜中那张苍白却坚毅的脸上,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就碎。
“告诉她。”
“从我碎玉轩出去的人,穿得太寒酸,丢的是我莞嫔的脸。”
“是。”
崔槿汐躬身退下,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主子这不是在施恩。
这是在打磨一件兵器,并且告诉这件兵器,你的荣辱,你的光鲜,都源于我这个主人。
殿内,重归死寂。
甄嬛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镜中人的脸颊。
眉姐姐说得对。
孙妙青也说得对。
在这座宫城里,心软和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既然浣碧一心想做攀附的阶梯。
那自己,就亲手扶着她。
让她爬。
至于这阶梯的尽头,通往的是云端还是地狱。
那就要看她的造化。
以及……
自己的心情了。
***
请安的闹剧散场,安陵容一刻也未多留,足尖旋即转向春熙殿的方向。
一踏入殿门,那股在景仁宫沾染的,混着脂粉与恶意的腥甜气便被涤荡干净。
春熙殿内暖融融的,一股淡淡的乳香与安神香交织,熨帖着她紧绷的神经。
孙妙青刚喂完六阿哥,正抱着小小的婴孩在殿内踱步,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
“姐姐。”
安陵容走上前,先是屏息凝神地看了一眼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六阿哥,才将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真是晦气,冲了六阿哥的好日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一个下贱东西,竟也让她得了手。”
孙妙青拍着孩子的手未停,只抬眼看她,示意她坐。
“小声些,别惊着塔斯哈。”
安陵容连忙噤声,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接过春桃递来的热茶,胸口那股郁气却怎么也化不开。
“莞嫔也是,竟真能容下她。”
在她看来,这等背主的奴才,就该一碗药了结,或是直接丢进慎刑司,让她无声无息地烂掉。将这么个祸害摆在碎玉轩,无异于养虎为患。
“容不下?”孙妙青将睡熟的六阿哥交给乳母,自己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问,“这也是皇上亲封的官女子。妹妹,你觉得是一刀杀了她痛快,还是让她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更痛快?”
安陵容愣住了。
孙妙青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玩笑。
“杀了她,是一次性止损。可旁人会议论莞嫔狠毒,这笔名声上的亏空,还得她自己想办法填。”
“可如今,人活着,成了碧官女子,那就是一笔看得见摸得着的‘活资产’了。”
孙妙青用杯盖撇着茶叶沫子,声音不高不低。
“你想想,这等于是莞嫔开了一家分号,分号的掌柜长得跟总号一模一样,用的还是总号的招牌。往后这分号是赚是赔,赚来的银子归谁,赔了钱谁来关门,不都是总号一句话的事?”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莞嫔如今是想明白了,与其让这把刀被别人捡了去捅自己,不如自己握在手里。让她去争宠,去撕咬,去当那条最凶的狗。咬赢了,功劳是主子的;咬输了,或是想反咬一口,随时都能宰了炖肉。”
“这笔投资,风险可控,潜在收益巨大。你说,莞嫔是不是算得极精?”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蹿上后颈。
她原以为那是一桩腌臜丑闻,孙妙青却三言两语,将其剖析成了一场明码标价、风险可控的投资。
“可是……那毕竟是骨肉相连的亲妹妹……”安陵容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姨娘。
“亲妹妹?”孙妙青笑了,那笑意凉薄,“妹妹,甄家可就两个女儿,哪来的陪嫁丫鬟也是亲妹妹?在这宫里,‘亲’这个字,最是虚无缥缈。有时候是靠山,有时候是刀。能握在手里的好处,才是真的。”
她话锋一转,看向安陵容。
“所以,别替她们费心了。莞嫔有了新刀,华妃和皇后也都有了新乐子。咱们,看戏就成。”
安陵容的心,奇异地定了下来。
是啊,有孙妙青在,她慌什么。
“姐姐说的是。”
孙妙青满意地点头,从一旁的针线笸箩里,拿出一张绣样递给她。
“这是我新画的花样子,给六阿哥做肚兜正好。你素来手巧,帮我参详参详,这金鱼尾巴的纹路,用什么针法才最活泛?”
安陵容接过绣样,那上面是一尾吐着泡泡的锦鲤,灵动活泼。她瞬间将方才那些阴私算计抛在脑后,专注地研究起来。
“这鱼鳞若用平金绣,怕是有些沉闷了。依我看,不如用戳纱绣,再拿极细的银线勾边,灯下一照,那光泽才像是活的。”
“就依你。”孙妙青看她沉浸其中,脸上也露出笑意。她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妹妹,莞嫔四月十七的生辰,你可听说了?”
“皇上把她的寿宴,交给了果郡王去办。”
安陵容正比划着针法的手指一顿,抬起头,眼里是压不住的惊与羡。
“果郡王?”
她握着绣绷的手指收紧,连呼吸都忘了。
“那可是……泼天的恩宠。”
刚出了浣碧那等丑事,皇上不仅没有迁怒,反手就给了这么大一个恩典来安抚。这份荣宠,后宫里谁能企及?
“恩宠是真恩宠。”孙妙青放下茶盏,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不过这事儿,得两头算。”
安陵容不解地看向她。
“你想想,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去操心一个嫔妃的诞辰?这叫差事外包,风险转移。”
孙妙青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果郡王风雅,品味上佳,活儿交给他,皇上放心,也省心。办好了,是皇上圣心独运,莞嫔与有荣焉;办砸了,那是果郡王办事不力,皇上毫发无伤。”
她顿了顿,看着安陵容若有所思的脸,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这更是做给满朝后宫看的。前脚你的人爬床,后脚我就给你办堂会。这是什么?这是公开声明:‘朕的人,朕宠着,谁也别想看笑话’。华妃在景仁宫那番话,皇上这是隔空甩了她一记耳光。”
安陵容脑中那团乱麻,像是被一把快刀瞬间斩断。她原先只看到了恩宠,却没看到恩宠背后这层层的算计和制衡。
“姐姐一说,我才明白。这哪里是办寿宴,分明是皇上在敲山震虎。”
“可不是么。”孙妙青笑了笑,“所以啊,咱们这位莞嫔,不仅半点事没有,反而因祸得福,恩宠更固。如今她手上又握着碧官女子这张牌,往后的日子,怕是更有得瞧了。”
安陵容点了点头,心里却又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甄嬛风头越盛,她就越发觉得自己如尘埃般渺小。
孙妙青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伸手点了点那张绣样。
“想那么多做什么。”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只管看戏,顺便给自己也挣个好位置。”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
“别总盯着别人的风光,咱们得算计自己的进项。”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那张绣样上,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条活灵活现的金鱼。
“妹妹,你说,要是皇上知道,你为了给六阿哥祈福,亲手调配了一款能让人心神安宁的‘百福香’,会不会觉得你比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更懂事,也更贴心?”
***
存菊堂里,药气混着草木的枯味,让这殿宇更添萧索。
皇帝踏进来时,沈眉庄正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面无表情地饮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给皇上请安。”她放下碗,起身行礼,身姿挺拔,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试图驱散这满室的冷清,“身子好些了?”
“托皇上的福,已无大碍。”沈眉庄的声音平淡无波,福了一福,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却再也找不到半分昔日的亲近。
皇帝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看着她苍白却依旧倔强的侧脸,心头无端升起一股烦躁。
“眉儿,从前的事,是朕对不住你。”
沈眉庄听了,竟是笑了。
那笑意极浅,却比哭更凉。
“皇上是天子。”
“天子,又怎么会有错呢?”
一句话,像一根冰刺,扎得皇帝心口发闷。他知道,她心里的那道门,已经对他彻底关上了。
再多说,只是自取其辱。
皇帝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你好生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恭送皇上。”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挽留。
皇帝的脚步有些快,近乎是逃离了存菊堂。那股子憋闷的火气无处宣泄,脚下一转,径直走向了碎玉轩。
***
碎玉轩里,暖香浮动。
皇帝进门时,甄嬛正侧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薄毯,呼吸均匀,似乎睡熟了。
他放轻了脚步,在榻边坐下,目光描摹着她安睡的侧脸。
许是他的注视太过专注,那浓密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皇帝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
“还装,睫毛都快扇起风了。”
甄嬛这才“悠悠转醒”,揉着眼睛,嗓音里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与娇憨。
“四郎最会欺负人。”
她坐起身,皇帝的目光落在她额角。那日被猫抓伤的疤痕,至今仍留着一道浅浅的红印。
“朕赐的药,可有好好用?”
“日日都用着呢。”甄嬛指尖轻触额角,故作愁容,“只怕是要留疤了,往后成了丑八怪,四郎就不喜欢嬛嬛了。”
“胡说。”皇帝揽过她,顺手从妆台上拿起一支眉笔,“朕给你画一画,保管比从前更美。”
他让她靠在自己温热的怀里,执着笔,蘸了些许绯红的胭脂。
笔尖轻柔地落在她额间那道浅红的伤疤上,细细勾勒出一朵梨花的形状。
花瓣娇嫩,颜色鲜妍,衬得她原本雪白的肌肤,更似凝脂。
“这叫‘姣梨妆’,好看么?”
“四郎画的,自然是天下最好看的。”甄嬛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心念飞转。
她轻声说:“只怕宫里人见了,又要说四郎偏心臣妾,臣妾可担不起这名声。”
“朕就是偏心你,谁敢多话?”皇帝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眉宇间的郁结之气也散了大半。
甄嬛顺势靠在他怀里,指尖在他胸前的龙纹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眉姐姐身子刚好,皇上也该多去看看她。她那人心气高,又受了天大的委屈,若有言语不周之处,还请四郎多担待些。”
提起沈眉庄,皇帝刚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朕刚从她那儿过来,她待朕,冷得很。”
“姐姐那是心里苦,”甄嬛立刻为她开脱,“说起来,姐姐这场病,也多亏了温太医。若非他医术高明……”
话音未落,皇帝忽然开口:“说起太医,朕倒想起一桩事。”
甄嬛的指尖顿住。
来了。
她抬起脸,眸中满是纯然的关切:“不知是何事,能让皇上烦心?”
“敬嫔与朕说,那个治时疫的江诚、江慎,私下里收受贿赂,有权势的便优先医治,没背景的就往后拖延,简直枉顾人命。”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医德败坏至此!”
“臣妾也觉得,宫中时疫迟迟未平,怕是与此脱不了干系。”她顺着皇帝的话,随即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深处,“皇上可还记得,当初陷害眉姐姐假孕之人?”
皇帝的眼神瞬间锐利。
“朕自然记得。只是眼下时疫未平,不好动他们。”
“臣妾倒有一法,”甄嬛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不但能肃清时疫,还能让皇上名正言顺地处置了那起子小人。”
“哦?”
“皇上可召温实初来问话。臣妾听闻,江氏兄弟所用的方子,本就是温太医所拟,只是他们为邀功,将药性改得极为霸道。凡经温太医之手诊治的,病都好得快,且无后症。此事,皇上一查便知。”
她停顿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而且,江氏兄弟,是华妃娘娘举荐的人。”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皇帝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
旧恨新仇交织,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这两个奴才,朕断不能留!”
“皇上息怒。”甄嬛反手握住他微颤的手,“只是如今宫人都以为是二江的功劳,若此刻动他们,恐会人心惶惶,反倒让华妃拿住话柄,说皇上您卸磨杀驴。”
皇帝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被她这番话浇熄,转而化为对她的欣赏与信赖。
“还是你想得周全,是朕心急了。”
他看着甄嬛,越发觉得她不只是个解语花,更是个能为自己分忧解难的臂助。
“不提这些烦心事。四月十七是你的生辰,你又怀着龙胎,朕要让内务府给你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甄嬛心中熨帖,面上绽开真切的喜悦。
“全凭皇上做主。”
殿内气氛正好,她状似无意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用一种天真的口吻轻声问:“皇上这么喜欢孩子,怎么华妃娘娘那里,总不见动静呢?”
一瞬间,殿内融融的暖意仿佛被抽干了。
皇帝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
他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背对着她。
“她不会有孩子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甄嬛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臣妾曾听闻,华妃娘娘早年小产,伤了身子……”
“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回养心殿了。”皇帝打断了她的话,没有回头,径直朝殿外走去。
“恭送皇上。”
甄嬛跪在地上,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直到那片明黄的衣角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空无一人的殿门。
她不会有孩子的。
皇帝方才说的,是“不会有”,而不是“不能有”。
一字之差,是恩赐,也是审判。
甄嬛的指尖,一寸寸收紧,攥住裙摆的丝线。
一种比冬日寒冰更刺骨的冷,从她心底最深的地方,无声地炸开。
原来,这宫里最深的情爱,和最冷的算计,都来自同一个人。
而他刚刚,才亲手为自己画上了这朵娇艳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