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内,今日的晨风都似乎带着一股血腥气的甜腻。
皇后端坐主位,指尖捻着佛珠,那颗颗饱满的紫檀在她手中滑过,却压不住殿内几近沸腾的恶意。
华妃来得极早,一身宝蓝宫装,衬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她那双丹凤眼,毫不掩饰地在殿内逡巡,像是在寻找即将上台的献祭品。
殿门外,太监的唱喏声不大,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莞嫔娘娘到——”
“碧官女子到——”
一前,一后。
两个称呼,泾渭分明,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开了这场好戏的帷幕。
满殿妃嫔的目光,瞬间化作了实质的针,齐刷刷地刺向门口。
甄嬛走在前面。
她面色微白,唇上却点了一抹最正的红,像雪地里开出的花。一身淡雅的嫔位常服,被她穿出了不可侵犯的距离感,脊背挺得像一杆翠竹。
跟在她身后的,是碧官女子。
曾经的浣碧,此刻套着一身崭新却粗糙的官女子制服,像一件不合身的囚衣。她低着头,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那张与甄嬛酷似的脸,此刻只剩下仓皇与难堪。
这哪里是主仆,分明是一场活生生的示众。
甄嬛领着她走到殿中,裙摆划出冰冷的弧度,稳稳下拜。
她的声音平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死水。
“臣妾,携碎玉轩碧官女子,给皇后娘娘请安。”
浣碧跟着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哟,这可真是天大的稀罕事。”不等皇后发话,华妃那淬了蜜糖的尖利笑声便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莞嫔妹妹。”
“妹妹真是好手段,咱们挖空心思固宠,都还不及妹妹有魄力。直接将自己房里的人送到龙床上,这份‘贤德’,真是叫本宫大开眼界!”
她话锋一转,目光直直射向角落里正襟危坐的孙妙青,声音扬得更高了。
“慧嫔,你瞧瞧,你可得好好学学!你若也送个机灵的丫头过去,说不定皇上一高兴,你那春熙殿,如今就不止一个皇子了!”
这话,既是羞辱甄嬛,也是在诅咒孙妙青。
一旁的富察贵人立刻用帕子掩住唇角,娇笑道:“华妃娘娘这话可说错了。慧嫔娘娘是何等家教,哪里懂得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法子?”
一唱一和,像两面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甄嬛的脸面上。
指甲刺破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
甄嬛垂着眼,面无表情,仿佛她们议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打破了这精心编织的羞辱之网。
“哎。”
孙妙青叹了口气,竟真的蹙起眉头,一脸认真地看向华妃。
“华妃娘娘这倒是提醒臣妾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连皇后捻动佛珠的手,都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只见孙妙青煞有介事地端详着自己身后的春桃,随即摇了摇头,满脸的惋惜。
“不行,这营生,做不得。”
华妃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什么营生?”
“自然是娘娘说的那营生。”孙妙青放下茶盏,掰着手指,像个精明的账房先生,一笔一笔地算给她们听。
“其一,臣妾宫里这丫头,瞧着太老实,送过去怕是会冲撞龙颜,那可是大罪过。”
春桃在后面听得脸都憋红了。
“其二,这管教起来,可是个大麻烦。”孙妙青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华妃说:“娘娘您想,昨儿还跪着给您奉茶的人,今儿就成了姐妹,坐在您身侧。这规矩怎么论?她若是不懂事,仗着几分恩宠就忘了本分,那不是给自个儿添堵吗?”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浣碧,最后落回华妃脸上,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老成。
“说到底,这是笔赔本的买卖。”
“拿一个知根知底、用着顺手的臂膀,去换皇上一时半刻的新鲜感,赌赢了,不过是多个人分宠;赌输了,那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最后两手一摊,痛心疾首地总结。
“里外里一算,风险高,进项少,还容易惹一身骚。这等亏本的账,臣妾可不干。”
一番话说得满殿妃嫔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把宫闱秘辛说得跟菜市场算账一样,还说得头头是道?
华妃一张美艳的脸憋得青紫交加,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派胡言!”
皇后看着底下这场失控的闹剧,眼底闪过一丝恼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她清了清嗓子,将话题强行拉回。
“好了,都少说两句。”
她的目光落在甄嬛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宽厚。
“莞嫔,你有孕在身,还时时挂念皇上,这份心意是好的。碧官女子既是皇上亲封,日后便按规矩当差,你好生带着。”
她又转向浣碧,声音冷了三分。
“既得了主子的恩典,就要安分守己,莫忘了自己的本分。”
“臣妾……遵命。”
甄嬛叩首,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孙妙青端起茶盏,吹开茶沫,唇角勾起一抹无人读懂的笑意。
她知道,她今天这番胡言乱语,不是为了给甄嬛解围。
她只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高坐其上的那两位。
别拿你们那套宅斗的规矩来算计我。
我的账本,跟你们不一样。
而跪在地上的甄嬛,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听着孙妙青那番荒唐却又字字诛心的话,心中那片被屈辱和背叛搅浑的泥潭里,竟奇异地沉淀出一丝清明。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后悲悯的目光,唇边,竟也泛起一个极淡极浅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感激,没有顺从。
请安的闹剧散场。
妃嫔们三三两两地离去,投向甄嬛的目光里,混杂着幸灾乐祸、鄙夷与探究。
甄嬛目不斜视,领着身后那个卑微的影子,一步步走下景仁宫的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都像踩在看不见的冰刃上。
“嬛儿。”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甄嬛脚步一顿,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愉贵人沈眉庄快步赶了上来,她甚至没有看甄嬛身后的浣碧一眼,仿佛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直接站到甄嬛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去我那儿坐坐吧,新得了些杭白菊。”
“去我那儿吧,姐姐。”
甄嬛的声音很静。
“我宫里,出了些脏东西,总要回去亲手扫干净。”
沈眉庄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回到碎玉轩,甄嬛看也没看殿外直挺挺跪着的浣碧,只对崔槿汐吩咐。
“把西配殿收拾出来。”
崔槿汐心中一凛,随即安定下来,恭声应道:“是。”
“还有,”甄嬛顿了顿,“官女子的份例,一分一毫,都按着宫规来。不必多,也别短了。往后,让她自己去内务府领月例,自己管着自己的人。”
这话,是彻底划清了界限。
跪在地上的浣碧,身子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甄嬛不再理会,携着沈眉庄进了正殿。
流朱奉上茶,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将殿门轻轻合上。
“她怎么敢!”沈眉庄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甄嬛的手,那手心一片冰凉。
“今日在景仁宫,华妃那张嘴,简直恨不得把你活活撕了!”
“现在气也无用。”甄嬛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她们越是想看我失态,我越不能。”
她端起茶盏,指尖微微发白。
“只是我没想到,背后捅刀子的,会是她。”
沈眉庄眼中尽是疼惜,但很快,那愤懑便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冷静。
“我早就看她不是个安分的,那双眼睛,总盯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就是心太软。”
“是啊,心太软。”甄嬛低声自语,“我拿她当妹妹,她却拿我当梯子。”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沈眉庄压低声音,“就这么让她住在西配殿?日日在你眼前晃,给你添堵吗?”
甄嬛抬眼,眸中一片冷寂。
“堵?姐姐,从前我觉得堵,是因为还念着情分。如今情分断了,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住在碎玉轩的末等嫔妃,一个皇上酒后兴起赏的玩意儿,还不配让我堵心。”
“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沈眉庄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嬛儿,你把她扔在西配殿,不闻不问,固然是解了一时之气。可你想过没有,她心有不甘,又已入了皇上的眼,若被有心人稍加利用,岂不成了插在你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
甄嬛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
沈眉庄继续道:“木已成舟,你现在罚她,是人之常情。但若一直将她踩在脚下,落在皇上眼里,难免有容不下人的嫌疑。与其让这泼出去的水便宜了别人,不如——”
她凑近甄嬛,一字一句道。
“不如将她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甄嬛猛地抬眼,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姐姐的意思是……”
“扶持她。”
沈眉庄的眼神冷静得可怕。
“与其让她成为别人的棋子来对付你,不如让她成为你的棋子,去固你我的恩宠。她是你的人,她若得宠,荣耀终究是在碎玉轩,在你的身上。你亲自调教她,提拔她,皇上只会赞你大度。而她,由你一手扶持,将来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不都在你一念之间吗?”
“这……”甄嬛心乱如麻,“我如何能忍受……”
“你拿她当妹妹,她却拿你当梯子。”
沈眉庄截断她的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既然她想当梯子,那你就亲手扶着她,让她看看,这梯子究竟能通向哪里。而你,又是如何站在梯子顶端,俯视着她的。”
殿内一片死寂。
甄嬛看着窗外,目光悠远。
这宫里,哪有什么姐妹情深,夫妻恩爱。说到底,可不就是孙妙青口中那笔算计得失的营生么。
沈眉庄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最阴暗也最理智的一扇门。
是啊,与其被动地承受背叛的痛苦,不如主动地将这背叛化为自己最有力的武器。
“姐姐放心,我没事。”甄嬛转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那笑意未达眼底,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韧。
“姐姐说的是,我不能只图一时痛快,反倒为将来埋下祸根。”
她将茶盏放下,发出清脆一响。
“她想当主子,我便让她瞧瞧,这碎玉轩,谁才是真正能定她荣辱的主子。”
***
送走了沈眉庄,甄嬛在殿内静坐了许久。
殿外,浣碧已经从景仁宫外,一路跪回了碎玉轩的青石板上,膝盖想必早已没了知觉。
整个碎玉轩,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一粒灯花的细微声响。
直到那烛泪积了厚厚一层,甄嬛才终于动了。
她没看殿外,只淡淡地对崔槿汐说:“让她进来。”
浣碧被两个小太监架进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几乎是瘫在了殿中冰凉的地砖上。
“小……主……”她一开口,声音就是破的。
甄嬛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连眼角都没分给她一个。
“这一声‘小主’,我可担不起了。如今你也是皇上亲封的官女子,见了面,该叫我一声莞嫔娘娘才是。”
这话轻飘飘的,却比耳光还响亮。
浣碧浑身一抖,绝望地磕下头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莞嫔娘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我也是为了您啊!您怀着身孕,皇上他……”
“为了我?”
甄嬛终于放下了茶盏,发出清脆一响,打断了她的哭诉。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浣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身子,替我争了这份‘体面’?”
浣碧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泪痕和不解。
甄嬛忽然笑了,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
“浣碧,你是不是觉得,用一个贴身丫鬟,去换皇上一夜恩宠,再换一个官女子的名分,很划算?”
“我……我没有……”
“没有?”甄嬛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压得浣碧喘不过气,“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让你觉得,皇上会喜欢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情趣’?”
浣碧的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人看穿了心底最不堪的秘密。
“是谁告诉你,凭着你这张与我相似的脸,只要得了机会,就能扶摇直上,不必再做任人差遣的奴婢?”
甄嬛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私语。
“那你告诉我,你爬上龙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娘是罪臣之女?”
这句话,像一道天雷,直直劈在浣碧头顶。
她的脸,瞬间血色尽失,连嘴唇都在哆嗦。
“你有没有想过,你那点见不得光的野心,一旦被揭穿,不只是你,整个甄家都要给你陪葬!”
甄嬛的声音陡然转厉。
“父亲私纳罪臣之女,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那不是流放宁古塔那么简单,那是满门抄斩!”
“我没有想害你和爹爹……”浣碧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语无伦次,“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
甄嬛直起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让你不甘心了?”
“父亲说,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叫我好好待你。我带你入宫,就是想为你留心一门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为人正室。”
“将来你娘的牌位,也能堂堂正正地入我甄氏祠堂。”
“你的名字,亦可写上族谱。”
她看着这个与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妹妹,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尽了。
“我为你铺好了阳关道,你偏要来这宫里,走这条独木桥。”
“长姐……”浣碧彻底崩溃了,膝行上前,扑过来死死抱住甄嬛的腿,“我糊涂!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一次,我给您做牛做马……”
甄嬛闭上眼。
殿内,只剩下浣碧撕心裂肺的哭嚎。
再睁开时,那双美丽的杏眼里,已是一片寒潭般的死寂。
她抬起脚,用力,一寸一寸地,将浣碧死死抓住她裙摆的手指,踢开。
“起来。”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浣碧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她。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陪嫁丫鬟。”
甄嬛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是皇上亲口御封的,碧官女子。”
甄嬛的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
“你不是想当主子吗?”
“我成全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地上的浣碧如坠冰窟。
“往后,你就住在西配殿。”
“我会亲自教你,怎么伺候皇上,怎么在这宫里,做一个真正的主子。”
甄嬛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入手的器物,评估着它的材质与锋利程度。
“你若听话,我能让你得到的,远比一个曹琴默要多。”
她没有说不听话的下场。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恐惧。
“现在,滚回你的西配殿去。”
甄嬛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