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仇旧怨(2 / 2)

帝王心术,滴水不漏。

甄嬛心中微凛,面上却只能露出安心的笑容:“皇上思虑周全,是臣妾短视了。”

“知道就好。”皇帝满意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清雅的香气,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睡吧,给朕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甄嬛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殿外的风声和虫鸣似乎都远去了。

可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从贵人到莞嫔,从十五破例到帝王许诺。这泼天的恩宠,是蜜糖,也是最锋利的刀。

今夜,皇帝留宿碎玉轩的消息,怕是已经插上翅膀,飞遍了六宫的每一个角落。

皇后送来的那柄玉如意,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妆台上,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又冰冷的光。

那不是安枕的礼物。

那是一双眼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如今拥有的一切,是谁点头允准的。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这孩子,注定要在风口浪尖上降生了。

****

景仁宫。

皇帝昨日破例宿在碎玉轩,今日特意过来用午膳,算是给足了中宫体面。

殿内新贡的蜜柚剥开,摆在桌角,清苦又甘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在空气中。

皇后亲手剥了个金灿灿的橘子,将橘络撕得干干净净,才递到皇帝嘴边。

“皇上尝尝,新进贡的,瞧着就好。”

皇帝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大口,

下一瞬,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想吐又顾忌着帝王威仪。

最后还是没忍住,狼狈地侧头吐在了宫人捧着的痰盂里。

“咳……怎么这么酸!”

皇后执着帕子的手微不可查地一紧,随即恢复了那副端庄温婉的样子,替他擦拭嘴角:“是臣妾的不是,没先尝过,竟不知是酸的。皇上还是别吃了。”

皇帝漱了口,缓过那股酸劲儿,摆了摆手,脸上竟有了些笑意。

“罢了罢了,酸得厉害,也别扔了。”

“给莞贵人送去,她有孕后改了口味,就爱吃这个。”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皇后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民间都说酸儿辣女,这是好兆头。莞贵人腹中的,定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不少,昨日那点因破了规矩而生的愧疚,也散了。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不少,昨日因破了规矩而生的那点愧疚,也烟消云散。

“富察贵人的胎没了,莞贵人又是头一胎,你一定要多上心。”提到这个,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皇后柔声应下:“这是自然,臣妾已经叮嘱了太医院,定会小心再小心。”

“小心……”皇帝喃喃自语,眼神飘向窗外,像是透过这四方宫墙,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朕总说要小心,可当年纯元她……”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股彻骨的悲伤,却让整个殿内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皇上。”皇后轻轻覆上他的手,眼眶也红了,“姐姐命苦,臣妾不会再让那样的事发生了。莞贵人的孩子,也是臣妾的孩子。”

皇帝反手握住她,重重叹了口气:“朕知道。既要细心照顾,也要防患于未然。”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语气变得冷硬。

“传朕旨意,从今日起,宫中上下,一律不许再养猫!”

皇后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瞳孔深处的光,温顺道:“是,臣妾即刻就去办。”

皇帝又道:“还有,六皇子的百日宴也该准备了。宫里许久没有喜事,是该好好办一办,冲冲喜气。”

“臣妾知道了。”皇后一一应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皇上,还有一件事。过两日便是慧嫔的册封礼了。”

她停顿了一下,抬眼去看皇帝的脸色。

“当日皇上赐封号时,惠贵人正被禁足,封号也被夺了。如今她复位,封号也已恢复。这慧嫔的‘慧’,与惠贵人的‘惠’,虽不是同一个字,可读音却是一模一样。”

皇后拿起一枚蜜柚,慢条斯理地剥着,声音轻柔,字字清晰。

“臣妾是怕,这于礼不合,也怕惠贵人心里……会不舒坦。”

皇帝被她这么一提醒,眉头果然拧了起来。

一个慧嫔,一个惠贵人。

他每日要处理的军国大事何其多,哪里会去想这些后宫称谓上的细枝末节。可经皇后这么一点,这事就显得格外别扭。

“字又不同,有何不妥?”他有些不耐烦,觉得这是妇人家的小题大做。

皇后将一片剥好的柚子肉放进白瓷碟中,动作优雅,声音却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然的道理:“皇上,字是不同,可音却是一样的。这宫里人多口杂,内监宫女们一传,又有几人能分得清是哪个‘hui’?位份高的还好,位份低的那个,岂不是时时要被人拿来比较,心里如何能舒坦?”

她抬起眼,目光里满是为旁人着想的“宽厚”。

“惠贵人好不容易才复位,若因封号之事再惹出什么闲话,岂不是臣妾治下不严,考虑不周?”

这番话,既点出了规矩,又把姿态放得极低,还将自己放在了为沈氏着想的位置上,无懈可击。

皇帝心里的那点不耐烦,瞬间就被这番“顾全大局”给说服了。

他确实疏忽了。

沈氏性子刚烈,又刚受过委屈,若再因封号之事被人非议,怕是又要钻牛角尖。

“是朕想得不周全。”他揉了揉眉心,将这件烦心事丢给皇后,“那依皇后之见,该当如何?”

这才是皇后等着的话。

她唇边漾开一抹笑,慈悲又公正。

“依臣妾看,宫中向来是位卑者让位尊者。这是规矩,也是体统。”

她顿了顿,将那碟柚子肉往皇帝手边推了推,语气愈发温柔。

“不如,请皇上费心,为惠贵人另赐一个封号。她先前遭了罪,如今也算是否极泰来。皇上赐个新封号,于她而言,也是一番冲喜,是天大的恩典呢。”

一番话,将一件明着打压、削人脸面的事,说成了是皇帝的恩典,是为对方着想的无上体面。

皇帝果然不再多想,只觉得这个法子省心又妥当。

“好,就依皇后的意思办。”

他随口应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给沈氏换个什么封号才好。

皇后垂下眼帘,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下一个柚子,长长的护甲在金黄的果皮上划过,悄无声息。

打压一个人,何须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只需用规矩,用体面,用“为你好”的慈悲,就能将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夺走。

沈氏,你不是甄嬛的左膀右臂么?

本宫便先断你一臂,看你还如何得意。

***

景仁宫里,皇后刚送走皇帝,那碟子酸得倒牙的橘子便被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换上了新切的蜜柚,清苦的香气重新占领了殿内的空气。

她心情甚好,连带着看剪秋的眼神都温和了几分。

“去内务府传个话,就说惠贵人封号一事,皇上已有决断。让他们拟几个字送去养心殿,温婉顺从些的便好,比如‘宁’、‘柔’、‘愉’、‘顺’。”

剪秋心领神会,福身退下。

半个时辰后,消息就传遍了六宫。

皇帝在内务府呈上的几个字里,随手圈了个“愉”字。

一道旨意,将沈眉庄端庄宽厚的“惠”字,变成了不痛不痒的“愉”。

存菊堂里,刚得了消息的愉贵人,生生折断了一根银簪。

***

同时的寿康宫内,暖意融融。

太后靠在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碧玺佛珠,目光在底下坐着的三人身上缓缓扫过。

皇后、慧嫔、莞贵人。

一个是六宫之主,两个是新晋的宠妃,一个有子,一个有孕,都是如今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后日便是册封礼了,皇后,准备得如何?”太后先开了口。

皇后欠身,姿态恭敬:“回皇额娘,都已妥当。慧嫔诞下皇子,身份贵重,莞贵人亦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这册封礼,臣妾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话锋一转,看向甄嬛,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

“只是日子实在紧凑,慧嫔的吉服是早就备下的,莞贵人的却来不及赶制。臣妾便做主,让内务府将敬嫔当年册封时的吉服拿来,仔细改了尺寸。料子和绣工都是上上之选,想来莞贵人也不会嫌弃。”

孙妙青端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她听着这话,心中了然。

又是这一套,先用“旧衣”试探甄嬛的底线,为日后那件纯元故衣埋下伏笔。

一箭双雕,既卖了人情,又在自己和甄嬛之间埋下了根刺。

甄嬛起身,垂首道:“臣妾不敢,一切全凭太后与皇后娘娘做主。”

一旁的孙妙青依旧低头品茶,仿佛事不关己。

“事从权宜,又不失礼数,皇后,你做得好。”太后淡淡点头,显然对这些后宫的机锋洞若观火。

她忽然招了招手,身边的竹息姑姑捧上一个紫檀木的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簪头一颗饱满的东珠,光华内敛。

皇后眼神一动:“这支簪子好生眼熟,臣妾记得,是先前惠贵人有孕时,皇额娘赏下的。”

“你的眼力最好。”太后拿起那支簪子,指腹在簪脚一处新镶的红宝石上摩挲了一下,“当日皇帝盛怒,将它掷在地上,摔坏了一角。如今哀家让人用宝石补好了,也算全了它的福气。”

她看向甄嬛,目光温和却有分量。

“莞贵人,你过来。”

甄嬛依言上前,屈膝跪下。

太后亲手将那支沉甸甸的簪子插入她的发髻,端详片刻,满意地点头。

“果然好看。惠贵人福薄,没能戴住它。你如今戴上,要好好惜福,为皇帝绵延子嗣才是正经。”

这番话,是赏赐,也是敲打。

簪子很重,压在发髻上,更压在心上。

甄嬛只觉得那新镶的宝石硌着头皮,隐隐作痛。

“臣妾……多谢太后恩典。”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孙妙青却在这时笑出了声,打破了沉寂。

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哎哟,太后娘娘,您这可太偏心了!”

她故作委屈地看向太后,拖长了调子,像个讨糖吃的孩子,“莞妹妹得了这么好的簪子,臣妾这个辛辛苦苦给您生了小孙儿的,倒成了没人要的黄花菜,都凉透了!”

她这话说得俏皮,又带着几分憨直。

太后被她逗得朗声一笑,指着她嗔道:“你这猴儿,嘴皮子倒是利索!就惦记着哀家这点东西!”

满殿的人都跟着笑起来,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

“罢了罢了,少不了你的。”太后心情大好,又对竹息道,“去,把哀家妆匣里那对赤金累丝嵌红宝的耳坠子拿来,赏给慧嫔。让她也好好打扮打扮,别整日素着一张脸,倒像哀家苛待了她。”

孙妙青立刻起身谢恩,笑得眉眼弯弯:“臣妾就知道太后娘娘最疼我了!”

她接过那对光华灿烂的耳坠,高高举起,对着光不住地瞧,满脸都是欢喜。

嘴上却又大大咧咧地补了一句:“真好看!多谢皇额娘!臣妾可得仔细收好了,这金贵东西,万一再被什么不长眼的猫儿狗儿给撞坏了,那可就太可惜了!”

话音刚落。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

甄嬛猛地抬眼看向孙妙青,眼中满是惊诧与了然。

孙妙青却仿佛毫无所觉,只顾着欣赏手里的耳坠,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太后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宫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

碎玉轩里,一时间竟比内务府的库房还要拥挤。

明黄的锦缎上,一排乌木托盘,盛着各式各样的珍药。

“小主您瞧,这是玉露琼脂膏,专祛疤痕。还有这复颜如玉粉,能让伤口光洁如初。皇上真是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搬到您这儿来了。”

流朱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她将一盒药膏轻柔地摆在妆台上,仿佛那不是药,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甄嬛靠在榻上,目光从那些流光溢彩的赏赐上掠过,最终落在自己颈间。

那被猫爪撕扯的痛楚,仿佛还烙在皮肉里,提醒着她那一日的惊魂。

“再好的药,也比不上不受这趟罪。”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伤愈后的倦怠。

槿汐端来一碗温好的安胎药,气息沉稳。

“小主说的是。从今往后,万事都需格外留心。您的饮食,奴婢会亲自盯着,皇上已从御膳房拨了专用的御厨,旁人一概不许沾手。”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您喝的药,也全权交由章太医打理。章太医在宫里熬了几十年,是个人精,不会出错。”

这些安排,是天恩,也是枷锁。

碎玉轩,已是风暴的中心。

甄嬛接过药碗,黑漆漆的药汁倒映不出她的神情。

刚凑到唇边,殿外传来佩儿清脆的通报。

“小主,愉贵人来了。”

甄嬛端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

愉贵人……

这三个字,像一根冰凉的绣花针,贴着她的心尖滑过,不刺入,却带起一片战栗。

“快请。”

帘子一挑,沈眉庄走了进来。

她穿了一身湖蓝宫装,素净得不带一丝纹样,脸上未施脂粉,衬得下颌的线条愈发冷硬。

她还是那个骄傲的沈眉庄,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像结了一层薄冰,再不见昔日的温润。

“姐姐。”甄嬛放下药碗,便要起身。

“坐着。”

沈眉庄的声音比她的脸色更冷。

她几步走到甄嬛面前,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那满桌子璀璨的赏赐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皇上,真是疼你。”

甄嬛拉住她的手,指尖相触,一片刺骨的冰凉。

“姐姐,封号的事,我……”

“愉。”

沈眉庄打断她,只吐出一个字。

她抬起手,用指尖在空中慢慢描画着那个字,动作优雅,眼神却透着一股疯狂。

“愉悦的愉。”

她一字一顿,像在品尝什么绝世的美味。

“皇上是想让我时时刻刻都欢愉,日日夜夜都笑口常开呢。皇后娘娘更是用心良苦,怕慧嫔风头太盛,特意为我求来的恩典。”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甄嬛心上。

“眉姐姐,你别这样。”甄嬛握紧了她的手,声音发颤。

沈眉庄终于看向她,那双结了冰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甄嬛担忧的脸。

“我怎么样?”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踱到窗边。

“我很好。”

“被人夺走封号,再换个字眼钉在脸上羞辱,我还要跪下谢恩,笑脸相迎。这宫里,不就是这个活法么?”

“是皇后。”甄嬛咬着唇,指甲掐进掌心,“她拿慧嫔做文章,明着是守规矩,暗里是打你的脸。”

“我知道。”

沈眉庄转过身,脸上竟真的浮起一丝笑。

那笑意,比哭更让人心寒。

“她这一手,玩得何其漂亮。打压了我,全了她贤德的名声,还顺便卖了慧嫔一个人情。一箭三雕,不愧是中宫之主。”

沈眉庄走回来,重新在榻边坐下,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入甄嬛的眼睛。

“她对我出手,是因为你。”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眉庄的视线,缓缓移向妆台上那柄华美的玉如意,那是皇后差人送来的“安枕礼”。

“那不是贺礼。”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那是一道警告。”

“皇上为了你,破了十五的规矩。皇后第二天,就动了我。她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宫里,谁说了算。”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甄嬛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她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是她和四郎的孩子,是她如今全部的希望,也是她最致命的软肋。

沈眉庄看着她的动作,眼里的冰霜终于碎裂,化作了冷硬如铁的决心。

“所以,别怕。”

她反手握住甄嬛的手,那只手冰凉,微微发着抖。她用自己的体温,将那份颤抖一点点捂热,力道沉稳,不容置疑。

“她要我们斗,我们便斗给她看。”

“她夺了我的‘惠’,是想断你一臂,让你孤立无援,让你时时刻刻活在恐惧里。”

沈眉庄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丝极冷的笑意。

“可她忘了,我沈眉庄,从来不是靠一个封号活着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在安静的殿内激起回响。

“她以为削了我的脸面,我就会哭哭啼啼地躲起来?她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我们了。”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从今往后,谁想动他,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们姐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还要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活得比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