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仇旧怨(1 / 2)

景仁宫里,新贡的蜜柚剥开,清苦又甘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在空气中。

皇后端坐着,亲手将一封写好的信笺用火漆封缄,动作不疾不徐。

“给皇上报信的人,在路上耽搁些时候。”

她将信交给剪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先说莞贵人有喜,再说富察贵人的事。”

“惊喜和惊吓一并送过去,皇上心里才好受些。”

剪秋躬身接过,心领神会:“娘娘思虑周全。”

“只是……猫儿的事,真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皇后抬眼,唇边是惯常的温和笑意,仿佛一尊完美的玉菩萨。

“不然呢?”

她拿起银签,拨了拨烛心,火光“噗”地一跳,映得她眸色深深。

“太后已经知晓了华妃宫中纵猫冲撞皇嗣。这罪名,已经扣死在她头上了。”

“本宫顶多一个治下不严,若再去多言,反倒落了刻意,失了身份。”

“皇上为前朝年羹尧的事本就焦头烂额,这桩后宫的‘意外’,他只会压下,不会深究。如此,华妃承了不大不小的罪过,本宫也全了爱护嫔妃的贤名,岂不两全其美?”

剪秋彻底明白了:“奴婢晓得。”

“去吧,”皇后摆了摆手,“顺道去延禧宫瞧瞧,富察贵人……也该从梦里醒了。”

***

翊坤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华妃斜倚在榻上,任由颂芝给她捶着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陈大夫就是比太医院那帮废物强!本宫这身子,他说根本没毛病,就是思虑过重,放宽心调理便是!”

她摸着新做的赤金嵌宝护甲,满眼都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莞贵人那贱蹄子都有了,本宫还愁什么?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本宫就能给皇上生个最健康的皇子!”

曹贵人坐在一旁,抱着温宜,低眉顺眼地附和:“娘娘洪福齐天,自然心想事成。莞贵人那边,听说皇后娘娘已经派了自己宫里的人去伺候,看管得跟铁桶似的。”

“她也配?”

华妃嗤笑一声,满脸不屑。

“皇后就是爱多管闲事。一个狐媚子怀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还两说呢!本宫瞧着,那孩子福薄得很!”

她说着,心里到底还是泛起一阵酸意,语气也尖刻起来。

“前脚富察刚倒了霉,后脚她就查出有孕,这事儿可真够巧的!”

***

延禧宫内,愁云惨雾。

富察贵人哭了几天,眼泪早已流干,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像个失了魂的木偶。

皇后进来时,她也毫无反应。

“可怜见的。”

皇后在床沿坐下,挥退了宫人,亲自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声音里满是疼惜。

“本宫知道你心里苦,本宫也失去过孩子,你的痛,本宫都懂。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这话像个引子,富察贵人呆滞的眼珠终于动了动,随即,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皇后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抚着。

一旁的剪秋却像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恰好能让富察贵人听见的音量说道:

“小主,您别怪奴婢多嘴。只是这事……委实太巧了些。您这儿刚没了指望,碎玉轩那位立刻就传出了喜讯。这民间都说,一个孩子的福分太盛,是会克着另一个的……”

“剪秋!”

皇后立刻厉声打断,脸上带着薄怒。

“胡说什么!宫里也是能说这些混账话的地方?还不快给富察贵人赔罪!”

“奴婢失言,请小主恕罪!”

剪秋“扑通”一声跪下。

可那句话,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富察贵人的心里。

她猛地抓住皇后的手,力道大得吓人,指甲都掐进了皇后的手背。

她原本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疯狂的恨意。

“是她……是她的孩子克死了我的孩子!”

她终于失声痛哭,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

“皇后娘娘!是她害了我!一定是她!”

“傻孩子,别胡思乱想。”

皇后反手握住她,嘴上安抚着,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富察贵人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再没了先前的绝望,而是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哭够了,她渐渐停歇,只剩下剧烈的抽噎。

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看着皇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娘娘……您是六宫之主,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她挣扎着就要下床磕头,被皇后一把按住。

“你这是做什么,快躺好。”

皇后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放心,这宫里,容不得害人的东西。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旁的,有本宫在。”

富察贵人怔怔地看着她,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延禧宫出来,剪秋扶着皇后,低声道:“娘娘,您瞧,这鱼儿……是上钩了。”

皇后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几道清晰的红痕,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是上钩。”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慈悲。

“是本宫给了她一条活路。”

一条,可以把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尽情发泄出去的活路。

从此以后,这宫里,又多了一把好用的刀。

***

碎玉轩里,药气还未散尽。

甄嬛靠在榻上,正出神地看着窗外。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流珠通报,一道明黄的身影已经带着一身风尘闯了进来。

“皇上?”

甄嬛又惊又喜,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别动。”

皇帝几步跨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按回榻上。

他身上还带着仆仆风霜,眼下有掩不住的青黑,显然是赶了许久的的路。

甄嬛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一疼:“皇上什么时候回来的,臣妾都不知道。您风尘仆仆的,应该先回养心殿歇息。”

“朕在河南听说了富察贵人和你的事,牵挂得很,一料理完事情就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握住甄嬛的手,那双总是运筹帷幄的眼睛里,此刻竟满是痛楚和脆弱。

“富察贵人的孩子,没了。朕又没有了一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的活下来?”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眼底的伤痛几乎要溢出来。

甄嬛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她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四郎累了,在臣妾这儿先睡一会儿。”

这一声“四郎”,让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他俯身,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他闷闷地说,“朕一定会好好地疼她,爱她。”

“皇上,别这样看着臣妾,”甄嬛下意识地想躲,“臣妾受了伤,丑得很。”

“不要紧。”

皇帝抬起头,仔细端详着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缠着纱布的手臂。

“朕让太医定给你治好。手臂怎么样了?”

“没事儿。”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是又心疼又好气:“你也真是傻。就算你没有孩子,竟然扑过去救富察贵人,万一要伤着自己的身子怎么好?”

“臣妾不是救她,”甄嬛垂下眼,“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即使她怀着孩子,在朕的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较。”

皇帝的眼神沉了下来。

“朕知道,因为华妃的事,让你和你父亲都受了委屈。你放心,朕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甄嬛心里一颤,轻声说:“伤不伤心,也由不得人。只要皇上有这样的心思,也就罢了。”

“你父亲做了言官以后,有些事情做起来就更方便了。”

皇帝看着她,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朕已经告诉皇后,慧嫔册封之日便晋你为莞嫔。朕不会让你再受别人的委屈。”

莞嫔。

甄嬛怔住了。

这不仅仅是个位份,这是皇上在向整个后宫,尤其是向华妃表明他的态度。

“臣妾……不委屈。”

“等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咱们的孩子也就出世了。”

皇帝看着她的肚子,眼中是无限的憧憬与温柔。

“到那时,朕会晋你为妃,再建一座新殿给你居住。”

从贵人到嫔,再到许诺的妃位。

这泼天的恩宠,让甄嬛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天子,也是她的夫君。

他把所有的愧疚、疼爱和期望,都化作了最实际的荣宠,捧到了她的面前。

“碎玉轩已经很好了,臣妾也不稀罕什么妃位。”她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只要这样平安地过下去,和皇上,和孩子,在一起。”

皇帝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殿内烛火温暖,岁月静好。

可甄嬛心里却清楚得很。

这“莞嫔”的册封一旦下旨,碎玉轩立刻就会成为风口浪尖。

***

黄昏时分,景仁宫上下比平日更勤勉了几分。

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

按祖宗规矩,皇帝当宿在皇后宫中。

小厨房备好了皇上爱吃的几样点心,殿内也换上了新摘的柚子,一切都井然有序。

失魂落魄的富察贵人竟也不顾未出月子,早早便来了景仁宫,只想亲眼看着皇上依着规矩来到中宫,以慰自己被宠妃压制的苦楚。

殿内气氛正好,绘春忽然快步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喜色。

“娘娘,苏公公来了。今儿是15月圆之夜,皇上定是想着娘娘,所以急着让苏公公来宣旨。”

富察贵人精神一振,连忙道:“方才还说皇上回宫只去了春熙殿,碎玉轩和翊坤宫,原来皇上还是惦记着来陪皇后娘娘的。”

皇后放下手中的银剪,唇边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这猴儿,越发沉不住气了,快请他进来。”

苏培盛哈着腰,满脸堆笑地进了殿,一甩拂尘,打了个千儿。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

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皇上这个时候让你过来,可是有事?”

“回娘娘的话,”苏培盛腰弯得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皇上让奴才来传个话,说……说今儿个,就不得到景仁宫来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那股蜜柚的清甜香气,似乎也凝滞了。

剪秋的脸色白了白。

每月十五,皇上必宿中宫,这是自先帝朝就定下的铁律,是国母体面,更是六宫纲常。

皇后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只是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沫,声音依旧温和。

“是华妃请皇上去用晚膳了,还是皇上身体不适了?”

“都不是。”

苏培盛陪着笑脸,将头垂得更低。

“皇上说,莞贵人初初有孕,身子金贵,他心中实在挂念,所以处理完政务就赶去看莞贵人了。请皇后娘娘您早些歇息,不必等了。”

“哦,原来是这样。”

皇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温婉的笑容里看不出半点不悦。

“那也是应当的。莞贵人温柔聪慧,最善体察圣心,皇上多陪陪她,本宫心里也高兴。”

她放下茶盏,扬声道:“剪秋。”

“奴婢在。”

“下去库房,选两柄上好的和田玉如意,再配些安胎的补品,一并给莞贵人送去安枕,让她安心养胎。”

苏培盛一听,立刻接话:“娘娘,那奴才先告退了。”

“去吧。”

皇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苏培盛如蒙大赦,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殿门一关,隔绝了外头清冷的月光。

景仁宫里,那股蜜柚的清甜果香,不知怎的,也带上了一丝凉意,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皇后脸上的笑意,终于一丝一丝地收敛干净,像一尊烧坏了的瓷器,只剩下冰冷的裂纹。

富察贵人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见状立刻起身告退,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皇上真是越来越心疼她了。”

皇后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却让剪秋和绘春齐齐打了个寒颤。

“连十五的规矩,都能为她破了。”

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轮又大又圆的冷月,月光照在她脸上,没有半分暖意。

“这可真是泼天的恩宠啊。”

剪秋终于按捺不住,咬着牙上前一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愤恨:“娘娘!莞贵人未免太恃宠而骄,不知分寸!皇上也是,竟为了一个刚有孕的贵人,驳了中宫的颜面!这……这成何体统!”

绘春也跟着附和,急得快要跺脚:“是啊娘娘,这事要是传出去,您……”

“瞧你,倒比本宫还气。”

皇后忽然转过身,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看得人心里发毛。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今儿个是撇下了你。”

剪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急急辩解:“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为娘娘不值!”

“不。”

皇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剪秋所有的激动。

她踱步回到桌边,目光落在托盘里一朵被剪坏的芍药上,那花头孤零零地躺着,已经失了精神。

“她不是不知分寸。”皇后伸出戴着赤金护甲的手,轻轻拨弄着那残花,“她是太知分寸了。”

剪秋一脸不解。

“她越是柔弱,越是摆出一副离了皇上就活不成的样子,皇上就越是怜惜她,越觉得亏欠她。”

皇后拿起那朵残花,放在指尖把玩。

“今日破了十五的规矩,皇上心里难道不记着?这便是他对本宫的又一分愧疚。他给她的恩宠越多,这宫里盯着她的眼睛就越多,恨她的人,自然也越多。”

她看着剪秋,眼中映出两点烛火,森然发亮。

“本宫送去的如意,她敢不收么?”

剪秋立刻摇头:“她不敢。”

“收了,就得日日夜夜看着,时时刻刻记着,她这份荣宠,是谁点头允的。”

皇后的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她腹中的孩子,可不仅仅是皇上的。”

她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指,轻轻一碾,那本就破碎的花瓣,瞬间被碾成一滩黏腻的烂泥,汁液沾染了她的指尖。

“也是本宫的。”

皇后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本宫得亲自替她看着,免得……再被什么不长眼的猫儿给惊着了。”

***

碎玉轩的烛火,被夜风吹得轻轻一跳。

皇帝已经换下了明黄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就这么静静坐在榻边,握着甄嬛的手,仿佛要将这些日子路上的风霜和宫里的惊心动魄,都从这小小的掌心里抚平。

甄嬛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圆月,轻声道:“四郎,今夜是十五。”

皇帝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朕知道。”

“皇上刚回宫,理应去景仁宫陪伴皇后娘娘,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甄嬛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您若为臣妾破了例,六宫会如何议论臣妾?又将皇后娘娘的颜面置于何地?”

“朕是天子,想陪着谁,难道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皇帝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执拗,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今天,就想陪着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将“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一种宣告。

甄嬛心里一暖,随即又是一紧。她轻轻抽出手,反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微凉。

“臣妾知道四郎心疼臣妾。可正因如此,臣妾才更不能恃宠生娇,让皇上为难。”她垂下眼睫,声音放得更低,“皇后娘娘宽厚,方才还特地差剪秋姑姑送来玉如意和安胎的补品,嘱咐臣妾安心。娘娘这般体恤,臣妾若还不知分寸,岂不成了宫里的罪人?”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自己的本分,又将皇后的“贤德”高高捧起,反倒让皇帝生出几分理亏来。

皇帝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处处周全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呀,朕看你这小脑袋里,装的不是诗词歌赋,全是朝堂上那些老顽固的条条框框。”他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朕在外面为国事烦心,回了宫,还要被你这个小管家婆念叨规矩。”

甄嬛被他逗得微微一笑,心里的紧张也散了些。

“好了,朕依你。”皇帝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却不是她想的那种妥协,“朕今晚就歇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见甄嬛又要开口,他抢先一步道:“不过,朕明日一早,便去景仁宫陪皇后用午膳。再下一道旨,就说朕连日奔波,龙体欠安,是皇后深明大义,劝朕以龙体为重,不必拘泥于旧例。如此,既全了皇后的体面,也堵了悠悠众口,你这个小操心鬼,总能安心了吧?”

这番安排,既显了他对甄嬛的偏爱,又给足了皇后台阶,甚至还为皇后博了个贤良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