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春熙殿内只留了几盏灯,光线柔和,将殿中映得暖意融融。弘昼小小的身子在摇篮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安陵容小心地摇着摇篮,目光却转向了坐在榻上的孙妙青。
“妹妹可看清楚了?”孙妙青轻声问,指尖轻柔地拂过弘昼的额头。
安陵容放下手,眼神里还带着些许未散的惊叹。“是。曹贵人果然机警。那一下……不着痕迹,却又恰到好处。”她回想起白日里那混乱的一幕,仍有些心悸,“若非妙青姐姐的香囊砸偏了疯猫,莞贵人她……”
孙妙青轻哼一声,接过弘昼抱在怀里,有节奏地轻拍着。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像在剖析一桩复杂的公案:“可不是。富察贵人这胎,本就悬着。曹琴默这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候却能一击毙命。她本意是想让莞贵人撞上富察贵人,既能借华妃的手除了富察贵人的胎,又能把莞贵人也拉下水,一石二鸟。”她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安陵容看着孙妙青,眸光流转。“那敬嫔呢?她也反应快得很,立刻就将莞贵人说成是救驾有功,护佑皇嗣。莞贵人也聪明,立刻装作救护皇嗣不顾自己。她们……真是姐妹情深啊。”她语气中的讽刺,是这宫里浸润多年的结果。
“深不深情,这宫里谁又说得清?”孙妙青淡淡开口,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敬嫔那番话,是给皇后递刀子呢。她知道皇后最在意什么,也知道皇上不在宫中,这份功劳,皇后是断然不会放过的。至于莞贵人,她若不装傻,难道要说自己被推出去的?那可真是蠢到家了,皇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这一出戏,明面上是猫祸,实则处处是杀机。富察贵人成了祭品,莞贵人得了恩宠,华妃气得跳脚,皇后得了掌控。倒是可惜了富察贵人那孩子,生不逢时。”
安陵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弘昼熟睡的脸上。“这宫里的孩子,当真是金贵又脆弱。”
“所以我们的塔斯哈,要好好护着。”孙妙青的目光在孩子身上流连片刻,随即又恢复了清明。她看向安陵容,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今莞贵人有孕,这后宫的格局又要变了。太后和皇后都会盯着她,华妃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我们得想好,接下来要怎么走。”
安陵容眼中闪过一道光,那是学习与决断的光芒。“妹妹听姐姐的。姐姐说得对,这宫里,没有真正的意外。只有精心策划,或是借势而为。”
“不错。”孙妙青轻轻点头,怀中的弘昼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决心,呼吸变得更加平稳。“富察贵人的血,不会白流。莞贵人这胎,也不会安宁。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乱局之中,为自己,为塔斯哈,寻得生机,乃至……反戈一击的机会。”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带着一丝冷意。
***
夜深。
寿康宫内只燃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光线如死水般沉寂。
殿中陈设的影子被拖得老长,像一个个沉默的鬼魅。
空气里,一股沉闷的檀香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后靠在榻上,双目紧闭,手中捻着一串佛珠。
只是那珠子,许久都未曾动过一下。
皇后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息。
她敛声屏气地行礼:“皇额娘。”
太后眼皮都未曾抬起,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怒。
“这么晚了,皇后怎么也睡不着?”
“臣妾心里惦记着皇额娘,也睡不踏实。”
皇后答得一如既往的恭顺。
“想着来陪皇额娘说说话。”
太后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清明得吓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听说富察贵人醒了。”
她缓缓开口,语调平淡。
“知道孩子没了,哭闹得厉害?”
皇后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情绪:“到底是头一胎,心里过不去那道坎,闹一场也就好了。”
“闹一场?”
太后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带了一丝冷意。
“那只害了皇孙的孽畜,还没抓住?”
“回皇额娘,已经着内务府去查了,只是宫里猫儿众多,一时……”
“行了。”
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看来这点小事,还得哀家亲自动手。”
她对着殿内暗处,轻轻扬了扬下巴。
“竹息。”
“奴婢在。”
竹息姑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手上抱着一只雪白的长毛猫,正是皇后平日最宠爱的那只“松子”。
松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尾巴轻轻一甩,看上去温顺又无害。
皇后心里,却猛地咯噔一下,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太后指了指那猫,眼神冰冷地看着皇后。
“你,好好瞧着。”
竹息应了声“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极为普通的香盒,放在了地上。
她刚一打开盒盖——
那原本温顺慵懒的松子,像是忽然被抽走了魂魄,换进了一只疯魔的野兽!
“喵——!”
一声尖利到刺破耳膜的惨叫,划破了整座宫殿的死寂!
松子浑身的白毛根根倒竖,瞬间炸开!
它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一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香盒,瞳孔缩成了一条危险的竖线。
下一瞬,它猛地扑了过去!
用爪子疯狂地抓挠着香盒,发出刺耳的“刺啦”声,恨不得将整个头都埋进去!
竹息眼疾手快,一把将猫的后颈死死拎了起来。
松子在空中疯狂地张牙舞爪,发出凄厉至极的嘶吼,那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殿内,只剩下猫粗重的喘息,和一股被搅动起来的,混着血腥气的香粉味。
皇后的脸,在瞬间没了血色。
“皇后,可看清了?”
太后的声音冷得像冰。
“富察贵人一个人,能用这么多香料?”
“皇额娘……”
“竟想把一桩谋害皇嗣的滔天大罪,全都推到一个畜生身上去!”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手中的佛珠被她重重拍在桌上!
“啪!”
一声脆响,惊心动魄。
“你们一个个,都当哀家眼瞎耳聋,是不是!”
“哀家是有眼疾,可心没瞎!”
“那孽畜害死的,是哀家的亲皇孙!”
皇后再也站不住了。
双腿一软,她直直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抵着冰冷的金砖。
“皇额娘恕罪!臣妾……臣妾定会彻查此事!”
“彻查?”
太后发出一声满是讥讽的冷笑。
“芳贵人小产,慧嫔那边带了料的东西,你当哀家不知道?”
她俯视着跪在地上,身体抑制不住颤抖的皇后,一字一句,字字如刀。
“哀家这辈子,没坐过一天凤位,直到先帝去世才熬成了太后。”
“所以皇上一登基,哀家就让你坐稳了这中宫之主的位置。”
“为的,就是这后位,永远是咱们乌拉那拉氏自己人。”
“可你给哀家记着!”
太后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股森然的警告。
“有些事,哀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皇嗣的事,不行!”
皇后伏在地上,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
冰冷的金砖,硌得她额头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过来。
最难的一关,过去了。
太后是在敲打她,也是在给她递梯子。
只要她顺着爬下来,这中宫之位,就依然稳固。
为了将来再无皇嗣降生这个大局,为了扳倒菀贵人,挨这点敲打,算得了什么?
值。
她定了定神,强撑着发软的膝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余悸和惶恐。
“皇额娘息怒,是臣妾糊涂了。”
她没有起身,就那么跪着,抬起头,眼眶已然微红。
“皇上那边……臣妾已经派人去了。只怕皇上骤然听闻,会伤心过度。”
太后靠回软枕上,重新捻起了佛珠。
这一次,珠子在她指尖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怎么说的?”
“臣妾叮嘱了,让他们说得菀转些,先报菀贵人有孕的喜事。”
皇后垂下眼,声音放得更低。
“想着……用这桩喜事,冲一冲富察贵人那边的晦气。皇上再难过,总能得些安慰。”
“算你还有点脑子。”
太后终于再次睁开眼,眼底的厉色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皇帝的子嗣,比什么都重要。”
“富察家的丫头没那个福气,是她自己的命。可菀贵人这一胎,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她盯着皇后,一字一句,像是最后的通牒。
“哀家不管你们背地里怎么斗,谁要是敢再碰皇嗣,哀家就让她给皇孙填命去。”
“臣妾明白!”
皇后立刻叩首,额头碰地,声音恳切。
“臣妾已经加派了人手,日夜守着碎玉轩。菀贵人的一应吃食,都由臣妾宫里的小厨房单做,臣妾亲自盯着,绝不敢有半点疏忽。”
太后“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她的安排。
殿内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皇后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道:“皇额娘,臣妾还有一事,想请您示下。”
“说。”
“华妃……想请宫外的大夫入宫为她请脉。”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好端端的,又折腾什么?”
“华妃入宫多年无孕,总觉得宫里的太医本事不济,只会开些不温不火的方子,调理了这么久也不见效。”
皇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后的脸色。
“听闻,这也是年大将军的意思。”
“年羹尧?”
太后哼笑一声,其中意味不明。
“他手伸得倒是长,连后宫的事都要管。”
皇后立刻接话:“臣妾也是担心,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外头的人不知要怎么议论咱们太医院,怕是……有失皇家体面。”
“体面?”
太后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诮。
“体面能生出皇子来吗?若真是一群废物,丢了体面也是活该。”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罢了,她想请就请吧。若是不允,倒显得哀家和皇帝,容不下他们年家人了。”
太后忽然看向一旁的竹息。
“等人进宫了,先带到哀家这儿来。”
“让那大夫给竹息也瞧瞧,她跟着哀家年纪大了,人总有不舒坦的时候。”
皇后心中猛地一动,立刻道:“皇额娘说的是!竹息姑姑身子要紧,是该让信得过的大夫好好瞧瞧。”
太后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看穿一切的讥诮。
“你倒是会顺杆爬。”
皇后心头一紧,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言语。
“罢了。”
太后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
“华妃说的对,竟是些不温不火的太医,这病好得是慢了些。”
“哀家乏了,你跪安吧。”
“臣妾告退。”
皇后如蒙大赦,由宫女扶着才勉强站稳。
走出寿康宫,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又凉。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昏暗,如同巨兽蛰伏的宫殿。
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得意的弧度。
一个从宫外来的大夫……
一个不知根底,可以随意拿捏的大夫……
这可比一只没脑子的蠢猫,和一群不温不火的太医,要好用太多了。
……
碎玉轩内,烛火通明。
端妃将一个香盒递了过去:“莞贵人,你瞧瞧这个。”
甄嬛接过,打开闻了闻,里面虽没了香粉,但那残留的味道却无比熟悉。
“这是富察贵人平日所用的香粉味道,这盒子……嫔妾也见她的宫女拿过。娘娘是在皇后娘娘的院子里捡到的?”
“不错。”端妃的声音有些虚弱,“人人都忙着看你和富察贵人,这东西,便被本宫拾了来。”
“娘娘是疑心什么?”
“我听说富察贵人小产,是因为一只叫松子的猫。你不觉得奇怪吗?”端妃看着甄嬛,“猫在春天不免烦躁些,可松子是宫里调教过的,怎会突然扑向富察贵人?”
“或许只是偶然……”甄嬛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迟疑。
“偶然?”端妃轻轻摇头,“富察贵人遭此横祸,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她的孩子没了,而你却有了。”
一句话,点得甄嬛后背发凉。
“嫔妾……多谢娘娘提醒。”
“幼子无辜,都是父母的心血精华,本宫看着也不忍。”端妃叹了口气,“就当是为本宫积些福报吧。”
“嫔妾谢娘娘垂怜。”
“快请起。”端妃扶了她一把,“既然说了,就再多说一句。比起华妃,你更该提防曹琴默。”
甄嬛神色一凛。
“华妃是猛虎,曹琴默就是给猛虎磨牙递爪的人。她惯会杀人于无形,本宫就险些吃过她的暗亏。”
端妃的眼神里透着一丝疲惫的恨意。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怕的,不是对手有多厉害,而是你深受其害,却连刀子是谁递过来的都不知道。”
甄嬛心头一震,看着端妃苍白的脸色,关切道:“娘娘的身子总不见好,我认得一位太医,医术很是了得,不如引荐给娘娘瞧瞧?”
“不必了。”端妃摆了摆手,“是早年间伤了身子,落下的病根,治不好的。”